《煮龙记》作者:雪江归棹 文案 活腻了的闷骚老上仙 X 吃腻了的可爱小龙王 吴秦第一回见他,是在自家屋前的孤江里,他赶走江水里所有的鱼虾,只为独占吴秦的鱼饵,那不过是吴秦在半山腰竹林里挖来的蚯蚓,裹上层糖浆放油锅里这么一炸,竟让在千里之外的他寻味而来净吃了个精光。 既然钓不着鱼,吴秦寻思着这么条上钩的小龙王要不直接洗干净塞锅里煮吧…… 终南山阴常年积雪,冰天雪地下,这么条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在吴秦一时的心软下,竟登堂入室在他身侧陪伴了这么些年月。 只是这么些年月,不过是他漫长一生中的无聊点缀,好比漆黑夜幕下的一点星火,无原可燎,更无时光可惊艳。 吴秦最后一回见他,是在孤江上的一艘渔船里,一口冒着热乎气的油锅内,翻腾着似曾相识的身影。 清水文,感情线平淡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秦,敖棠 ☆、第一回 冰天雪地钓龙王   栖在寒枝上的宿鸟乍飞走,枝尖这么轻微在孤江水面上掠过,星点涟漪便圈圈荡开,屋里头半寐在竹榻上的吴秦惺忪,随手将脚边的鹤氅拾来盖在身上,终南山阴常年积雪,夜里头又无声下了场,覆得江边白雪皑皑,天地茫茫。   他吴秦这处暖烟榭依山而建,原先不过是建在孤江水面上的一处亭子,后跟师父虚舟子讨来,自己去半山腰砍竹筑屋,又因嫌孤江太冷清,须拿来个“暖”字热闹热闹,便将从前的“水烟亭”改为“暖烟榭”,就这么在里头住上了数万年的岁月。   矮桌的炉瓶里插着一枝竹枝条,青竹叶子因门帘被掀开,寒风往里吹来而瑟瑟摇晃,顺带一遭雪碴子也扑进来,吴秦睁眼,果真见是小师妹般若一身冻气,从怀里抽出几本书放在了榻边。   “这天可真冷。对了四师兄,你屋外炉子里煮着的是个甚么东西?”   般若继而坐在吴秦身旁,顺手翻开就近的一本书道:“你那锅盖像是没盖紧的样子,老远就瞧见锅里头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往外冒似的。”   吴秦阖眼,淡然道:“今早孤江水里头钓来的。”   般若放下手中书,又去挑拨炉瓶里的竹叶,笑道:“你这钓上来的是个甚么好宝贝,那么一大口锅放外头煮着,你也不怕里头东西蹦将出来。”   “不怕,我施了点法困住他。”   般若刚伸出去扒拉竹叶子的手定住,忙起身趋步朝屋外去。   只苦了那扇竹帘又被掀开,卧在榻上的吴秦冷不防又是一身刺骨的寒凉,接着便听见外头声响。   “烫烫烫烫烫!烫死我了!”   竹帘应声被扯下,如同包花卷般裹着一只浑圆的身影直至吴秦的竹榻下,一眼便可瞧见外头雪地里杵着的师妹,正端起那口锅看向屋内。   好家伙湿漉漉地从竹帘儿里爬出来,一身的大红袍,头顶两只犄角,正瞪大无辜的双眸冲榻上的吴秦骂道: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钓鱼翁,我不过就是吃了你的几口鱼饵,至于将我塞锅里煮么!”   小伙子谈吐倒是字正腔圆,活像哪家正经拉扯大的公子哥儿,就是脸蛋嫩了点,显得未脱稚气,看样子不过才及冠的年纪,跟吴秦比小太多。   “你哪里只吃了我几口鱼饵,你这几日将孤江里的鱼虾皆赶尽,非但偷吃了我所有的鱼饵,还让我这几日钓不着鱼,现在可倒好,我家门帘也被你扯坏了去。”   吴秦起身抖落那件鹤氅,翘起二郎腿端坐在竹榻上,又从嘴里哼了句,“多大了啊,还学小孩似的偷吃?”   提及他的年纪,又将他跟小孩子比,明显就是在嘲笑他,公子哥儿索性一屁股赖在地上,对吴秦扮鬼脸吐舌头道:   “你个小气鬼,吃了点你的东西就就要煮了我,等回头我告诉爹爹去,教他来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原先这话他也未去深究其间意思,只因他父亲是南海龙王,从小到大总拿这话唬他,时间一长,这他自然也就偷听了去,有样学样跟着骂出口来。   吴秦这么一听算是知晓他的来历,扒皮抽筋的说法本就来自龙族,又见他头上的犄角,满身的穿绫着锦,不禁冷哼道:   “我当是谁呢,不过是南海龙王敖钦家的儿子,也敢来终南山清霞观胡闹!”   这句委实将赖地上撒泼的家伙给唬住,惹他一时怔住,闷声红脸看着吴秦。   门外那处炉子早已不见小师妹般若的踪影,怕是在他们吵架那会儿早就走了开。吴秦趿拉双布鞋走出屋外,还不忘将地上那道草帘塞给他,呵斥道:   “这帘儿你总该给我安回去吧,我回来时这屋子必须完好如初,不然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话毕吴秦抬脚便朝山上赶去,按他小师妹的脚程,方才那功夫应该不上半山腰,吴秦使了风遁术,却是提早在半山腰的石阶处等着她。   不登时般若出现在眼前,歪头向他道:“怎么着,书也按时给你还回去了。”   吴秦趁她说话的空挡儿将脚下布鞋给穿好,左右这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顺进肚子里,道:“方才可是你掀了锅盖放那业畜出来胡闹的,这下必须给我个说法。”   般若见吴秦提及起小龙王,觉得好笑,回他道:“南海龙王家的幺子敖棠,都称他是个混世魔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里都惯他惯得不得了,你且放他一马,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给老龙王,犯不着跟他置气。”   “那你小姨呢,几时到这儿来?”吴秦的话出口,心还是一拎的,索性他的小师妹般若是个榆木脑袋,自然察觉不到他面上的细微变化。   于是般若果真爽快道:“约莫巳时也该来了,你先去山下等着,总能见到她的。”   每个月初般若的小姨总会来终南山和师父一聚,吴秦眼巴巴盼着的也正是这一日。   “不过四师兄,山脚下你家……”   经小师妹这么一提醒,吴秦也将目光跟至山脚自家暖烟榭处,只见那里一道青烟袅袅升起,接着火光点点,直蹿上半空。   “该不会是烧着了吧。”般若的话未完,吴秦已经是一溜烟冲下了山。   自古好心办坏事的不在话下,吴秦哪能料到当初只是要这业畜将门帘安回去,谁知他这会儿正抱着   竹帘躲在石狮子旁,见吴秦赶来,一脸苦瓜相,嚷道:   “屋外头那盆炭火不小心被我碰倒了,原先是想站在凳子上给你装竹帘的,没想到摔了一跤,把炉子给撞倒了,风正好吹着些火屑子往里飘,也不知点上个甚么东西就着了。”   吴秦这心里头一塌,只身便是冲进火屋里,也想不到使法术护体,依稀还能在火光中看见矮桌上的炉瓶,被他伸手抢来揣怀里,不料被上头抖落下的细火屑烫着了手腕,他也顾不上,拼命往角落书柜奔去,好在火势还没能烧至这块,他却是从柜子里的书书纸纸里抖落出一张丹青,藏掖于袖口,   刚跑出门来,一阵雨水便倾盆洒下,灭了暖烟榭的火,也凉了吴秦的心。   谁料这小龙王见吴秦不要命跑进火里,心下一急,使出看家本领从孤江里引水劈头浇下,不仅灭了这股邪火,也湿了吴秦整个身子。   正所谓善恶因果报应,吴秦小时跟小师妹纵火烧过师父虚舟子的禅房,当时所有的责任被他一概皆撇到般若身上,看来如今是报应回来了。佛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吴秦没去和躲在石狮子后头的他计较,只身来到孤江岸边,将炉瓶连带竹叶在江水里细细洗涤一遭。   他这万年来跟着师父后边学的皆是佛道两家的习性,算得上半个出家人,理应两袖清风身无长物,   可只这瓶中竹,袖中画,不可丢,不可忘。   否则他当真无挂无碍羽化登仙,不该存于这世上的。   那幅丹青在他起身时滑落在江边,吴秦欲伸手拿回时,一双素手替他拾起,转而被缓缓揭开。   画中女子年芳二八模样,正是青春靓丽姿彩照人的年纪,见她坐于花窗前,手执书卷,眼角微惓,嘴边含笑,轻飘飘一个眼神望向窗外。   吴秦伸出去的手即刻缩回,一时立在江边没了言语。   “何时画的我,我竟不知你这般妙手丹青,只是这画中的我与如今的我相比,是年轻貌美多了。”   江边旭日东升,照得她身后的水波潋滟,哪怕素装银裹的雪景也被她衬得曼妙绚丽。   “辞镜仙子谬赞,晚生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天工笔,笔法拙劣,不足以描摹仙子风姿,还望仙子见谅。”吴秦说这话是后退了几步,仓惶间碰倒脚边的炉瓶,他也全然不在意。   “择日与我再画上一幅,也好让我收藏则个。”辞镜仙子将丹青收好,递给吴秦,方才怅然道:“若是姐姐也能留幅画在世间就好了。”   她这么愁容叹着,吴秦见她略略怅然向自己点头,继而一身白衣飘飘飞向山头。先前停靠在江边的那叶小舟也晃作一片绿叶,随风消逝。   吴秦的目光直跟随她至山林里,许久看不见后才收回思绪。这下算是终于想起了件正事,恶狠狠转身看向那只石狮子,却也见不到那业畜半点影子。   明明眨眼的功夫还在哪儿苦着脸的,罢了罢了,吴秦重新将丹青收回袖子,看向江边已经烧成灰烬的暖烟榭,此时活脱脱成了“火烟榭”。   “好在她还在。”吴秦念及这幅丹青及时被救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知从哪里起的风将石狮旁的竹帘子吹向半空,扑棱几下后落在吴秦脚下不远处,他终究还是喟叹了句“造孽”,将竹帘拾起,看向他那化作枯柴的家。   “几时别叫我逮了去,到时候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不在话下。”   炉中的火是他用三昧真火点的,故而烧了自家也怨不到旁人身上,只是这般作茧自缚的蠢事吴秦有好阵子不干了,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也有好阵子不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结束,也是开始。 ☆、第二回 最是人间留不住   凡间戏子爱唱句“不入春园,怎知□□如许”,佛也说般若彼岸便是大智慧,凡事须得亲身尝一遍方才能知晓个中滋味如何,如今吴秦正手执把桃花扇沿一道粉墙外缓缓而行,路过一窗窗月洞时不经意去将里头的景致探望。   墙内是他的师父虚舟子与辞镜仙子窃语交谈,二位正走在青石小径寒梅花树下,周身不时有仙鹤停伫,祥雾飘渺,好一派蓬莱仙境人间净土。   这墙上共嵌着十二扇花窗,形状不一,景致也各异,就好比吴秦站在第一扇莲花下,将扇子这么在手心轻敲几下,那头枝桠横斜里现出辞镜仙子的半个身子来,眉头微蹙,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往下走几步,便来到第二扇棱镜旁,此时仙子姣好的面容映于一枝红梅旁,端得是云鬓香腮,蛾眉樱唇,不觉到了第三扇花瓶前,仙子已是将先前的愁容隐去,只勉强笑着同师父洽谈。   直到第四扇窗户下,辞镜迤迤然看向窗户处,惊得吴秦一个侧身躲在一旁,许久才见第五扇里瞧见她。   清虚观的弟子见她都唤声“小姨”,原先小师妹的生母乃是师父座下大弟子朱颜仙子,后来朱颜因触犯天条被天帝下令处决,剩下朱颜的妹妹辞镜独守在青莲池,因朱颜生前与师父虚舟子颇为交好,终南山的弟子们也能够常见到辞镜,都随小师妹的说法叫她“小姨”。   只是吴秦不喜因循守旧,尤其是在辞镜身上,虽说她是师父那一辈的老神仙,也长上自己不知十几万岁的年纪,可他要是见辞镜的面,都是“仙子仙子”的称呼,从不叫“小姨”。   东边太阳爬上山头,已经照得墙影重重,吴秦就躲在那侧乌影下,怀揣着那份永不见光的情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墙外等着她。   “嘭咚”一声轰然,吴秦站在墙阴下眼睁睁看见正殿前的一株千年银杏倒下,连带树上挂着那些祈福的红绳儿,求平安的签文窸窣坠地,惹得一片灰尘如雾般腾升,不登时他便在正殿门口见着被连根拔起的千年银杏,和正准备横抱起大树就跑的小龙王敖棠。   师父虚舟子首先抬脚跨出正殿,笑对着敖棠问道:“小龙王这是拿贫道家的银杏树作甚么用处,竟将它连根拔起,折煞此树的千年存来的精气不说,也扰了我观的一方清净呐。”   敖棠那圆不溜秋的身板正使劲拖着银杏向道观外走去,顾不暇接回道:“原是我错手烧了山下那钓鱼翁的老巢,想来一龙做事一龙当,我瞅你家门口这树长得不错,便扛回去给钓鱼翁重做个窝。”   于是,大家就着“钓鱼翁”一词纷纷将目光转向杵在殿门口看热闹的吴秦。   吴秦的老脸“唰”地下就蹭红了。   他活这么些年来,从来都是冷眼看自家师弟师妹的笑话,还没有过自己也被当作笑话看的经历过。   毕竟排前头三位师兄师姐没了之后,他就是跟在师父后头资历最老脸皮最厚的那个。   “你烧了老四的暖烟榭?”虚舟子表示怀疑,因为据他所知,暖烟榭的构造均是半山腰上砍来的修竹,是有仙气存着的,一般的火奈何不了那屋子。   “还不是他准备煮我的炉子被我给撞翻,里头的火估摸着可不一般,幸亏我调来江水将它给灭了,指不定还能烧上山呢。”敖棠在一群道士里头见着早上的钓鱼翁,“嘭”地又将怀里的银杏扔下,滴溜滴溜跑至他跟前,道,“钓鱼翁你过来给我搭把手,我俩一块抬去山下,到时候好给你重新做个窝。”   敖棠伸出脏兮兮的爪子便揪住吴秦一角白衣袖,被吴秦硬生生给扯回时,好一个五爪印在上头异常显眼。   “你,你干甚么。”吴秦忙去瞧师父虚舟子的脸色,见周遭弟子们皆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师父更是面上冷似冰霜,急得他想撇清关系,不觉放声道,“什么钓鱼翁,我都没见过你,你可别朝我身上赖。”   敖棠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呀眨,又伸出爪子去抓他衣裳,忙不失迭地提醒道:   “怎么这会儿你就将我给忘了,你早上在江上钓鱼,我吃光了你所有的鱼饵,你才气急将我抓来塞锅里煮的,后来有位女道姑下山救了我,你便要我给你家门上的竹帘儿重新装回去,是我失脚撞翻你的炉子,烧了你的屋子,这下可都记起来了?”   敖棠这一番话有条不紊的说下来,大家可都明白了事情经过,剩得吴秦的脸色由红变绿,再升华为酱色,最终被敖棠拽了个趔趄,将袖中那副丹青拉扯下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画卷徐徐展开,从那一扇扇雕花木门外照射来光束,画中所绘像是挣脱开了纸的束缚,整体悬浮于半空中,最终以漂亮的斑驳亮光作为结尾,全部消失掉。   原来这画是用的万年前的颜料所作,放在今日一遇到光便消逝消散,在大家伙的唏嘘感叹声里,吴秦的心像是在滴血。   他跨步冲向前,揪住敖棠的衣领狠道:“我只依师妹说的给你家老龙王留个情分,不想你竟是这等孽障先是烧我屋,接着毁我画,不知是前辈子欠下你甚么冤债,我便是这辈子叫你死在这儿也难解我心中这口恶气!”   这吴秦自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这些年跟在虚舟子身后是淡泊了些名利,可当触及他心头好这块,依旧是当年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好在师父出面挡在他们俩之间,先是哄散满堂看戏的过客,再擎住吴秦双手,叫他放下敖棠的衣领子。   小龙王哪里见过这阵势,以往在龙宫那些个丫鬟小厮的都是变着法儿哄他,又何曾厉声说过一句他的不是。故噙着泪花在眼眶里,瘪着嘴巴,掺着下巴,无言将吴秦凝望。   “事情的来龙去脉贫道已经清楚了,小龙王既然想担这个责,不如将半山腰的竹子砍来与我这徒弟另建座屋子。”   虚舟子躬身替敖棠理好衣襟,又抹去他眼里的泪,还拿出条帕子替他擦爪子,继续宽慰道,“只是我这徒弟性情刁钻,一时气结难免说出点难听的话来,小龙王胸怀广阔不同他计较。你们若是将山脚下的屋子盖完,再上山来想点办法将我家这株银杏置办好。”   “那是自然,我上山就是为了建他这屋子的。”敖棠哀怨,将小眼神递去给吴秦,一抽一抽道。   虚舟子见殿外那株倒地不起的千年银杏,也叹着:“只是我家门前这两株银杏一雌一雄,原作一对来栽培的,你如今弄得雌树连根拔起,恐得南海珞珈山的甘露才能将之救活。”   “那我盖好屋子就去观音那儿讨点甘露来,你等着。”敖棠将腰间那条白玉带向上拎了拎,又蹲下拾起吴秦的那幅丹青,瘪嘴道:“大不了我回去给你重画一幅,你等着就是,屋子也给你盖好。”   话毕,便扭扭腰跑出清霞观外去。   剩得吴秦失魂落魄倚在柱前,盯着先前丹青掉落的位置发愣。   “他说重建就重建,重画就重画,就算是和从前一个模样,我也不惜得要。”吴秦朝地上淬了口,转脸又向着师父道,“从前可没见你这么胸襟宽广过。”   念及后头藤椅上坐着辞镜,吴秦骂咧咧算是收起后面的话,也跟着那道红影出了道观。   “没承想我这徒弟这么些年来竟还是没能忘了你。”虚舟子将怀里的掸尘一挥,那株倒地的银杏重新立在原先的位置上,他继续道,“倒是贫道想起了年轻时的你和她,时间可过得真快。”   “可不是么,师父这头也没能忘,敢情你们师徒俩一个德行,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辞镜在后头笑道,想起什么似的又添句,“这吴秦可还算过他命劫何时到?”   “不曾。这不眼下正生生受着呢。”虚舟子一个转身,笑说,“说我们师徒德行,怎就不掂量我俩是栽在谁的手里呢。”   辞镜懒得同虚舟子打哑迷,起身行了个礼,道了句“告辞”,便消失在殿外。   这厢吴秦追着小龙王来到半山腰,眼见后空一道青光划过,知是辞镜仙子离开,心中不免失落,想着连临别一面都未能见上,下回可又要等上一个月。   身后敖棠探出圆圆脑袋也随吴秦的目光望去,一本正经道:“我见过那位神仙姐姐。”   吴秦嗤笑,辞镜在三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神仙,只不过她因年长不大爱出风头,晚辈里鲜有知晓的,   可旦是提及她的故居昆仑虚瑶池,恁得是晚几辈的神仙也要朝西北方向撮土焚香,拜上几拜。   仙子的姿貌哪是等闲之辈能见上的,更何况这只道行不过百年的小龙王,自然遇上谁都是副“在何处见过的”痴态了。   “我大伯家后院的珊瑚丛里,神仙姐姐和我堂兄坐在亭子里嘴对嘴亲过呢。”敖棠话毕,不禁又将腰间的白玉带往上提了提。   像是一根银针从吴秦脑颅内刺过,但听“嗡”地一声,他这颗心沉入了孤江水底,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第三回 奈何明月照沟渠   那是他跪在终南山清霞观前的第四日。   爹娘早亡,他终于受不了叔叔家的严苛相待,每日只给他半碗白米饭,睡在柴房的枯柴堆上,天没亮便督促他起来干活,天寒地冻里跟牲口似的在院子里推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他真的是受够了,偶然间听闻这座山上住着的神仙,只是门前铺遍十万多的石阶,肉体凡胎就算是拾阶而上,   也只能落得个老死在去清霞观路上的结局。   如此,他也甘愿。   终南山阴常年积雪,那一节节石阶上飘满雪屑,身前身后都是白茫茫一片,他想就算死在此处,也好过再回去当牲口使唤。   他断了回路,一心只想横死在山雪里。   于是,在某个晴霁初绽的好天气,他抬头便看见“清霞观”三字的匾额,以及没在雪堆里的门槛。   虚舟子问他怎么上来的,他只答走上来的。   再抬头看时,门已经被神仙给掩上,只听得门内清冷一句,“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吧。”   他笑,跪在冰天雪地里,心想大概是到头了。   雪地里的第四日已经是浑浑噩噩,凡人将死脑海里总是徘徊着些生前的记忆,那些过客,笑客,看客,还有爹娘的呢喃,一幕幕交织重叠着,正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戏。   他就像戏外人一般走在戏台子下,走过生命里的四季轮回春夏秋冬,走过那些人的生命里,走过这个世间俗尘,赤条条来去无了牵挂。   忽的他整个被抱起,一双手捂住他的身躯,从外到内的暖流席卷全身,他半睁着眼眸,没力气瞧清是谁,却能看见她一侧的耳坠上挂着的小红珠子,鲜艳异常。   “我当门外跪着个甚么东西呢,竟然是个小孩,你这心肠也歹毒,见着小孩也不救。”她边说还抱着他,但听见那言语清丽,真真是好听。   “我问他怎么上来的,他竟说是走上来的,这不明摆着撒谎么。”   是啊,终南山清霞观前十二万节的石阶,哪是普通人说能走上来就走上来的。   “你这脑袋是被我姐姐给气糊涂了?肯定是哪位过路神仙出手帮了他一把,这小孩跟咱们有缘。”   殿内香炉暖烟,那扇雕花木门外是一树金色银杏,翩翩掉着落叶,是他再度苏醒后的记忆。   那金色真耀眼,那只红珠耳坠再度入眼,一晃一晃的叫他看不真,却又阖上了眼。   约莫在辞镜那里,他吴秦不过是当年她心软一时救下的小孩,而在他这里,滴水之恩理应当涌泉相报。   敖棠见这钓鱼翁听完刚才自己那番话,就跟个元神出窍似的站那儿一动不动,便伸出脏兮兮的爪子挠了挠他的衣袖,这才将他的魂儿给勾回来。   “你那日可真看清了?”吴秦厉声责问道,“辞镜仙子是瑶池里出来的神仙,身份尊贵,岂是你们龙族能够染指的。”   被吴秦这么一说,敖棠眨巴着眼睛倒有点怀疑起来,皱眉思索道:“我记得她的红珠子耳环,一身白衣,应当是错不了的。”   接着又补充道:“这天上地下白里一点红这么穿的我也只见过她了,谁没事穿一身白搞得跟冥府白无常似的。”   话毕,敖棠的眼神落在面前着白衣的吴秦身上,很适时地住了嘴。   “我说,你见过白无常?”吴秦含笑,上前一步询问道。   敖棠被逼得连连后退,不敢怠慢道:“倒不曾见过真身,只听得说书的讲过大概轮廓。”   吴秦举起手中扇子便是要落在敖棠脑袋上,末了一个回转还是收了回去。   “信不信我送你去冥府见白无常?”   敖棠抱头便是朝后蹿,口里止不住道:“信信信,四师兄饶命!”   吴秦一怔,忙问起他:“你方才唤我什么?”   敖棠两只爪子依旧护在脑袋上,如实相告:   “我在锅里听见那女道姑叫你四师兄,又听见你师父喊你老四,想来你是清霞观四弟子无疑了。”见吴秦终于将扇子给收了回去,敖棠这才将爪子放下,只绞作一处于肚子前,支吾着道,“你别端着张脸看我了,我知道你吴秦的名号,你那把扇子了不得,故也别对着我了,我些怕。”   吴秦冷笑,却是将扇子隐去,对他道:“现在知道怕我了,当初是谁借你的胆偷吃我的鱼饵来着?”   敖棠小声嘟囔道:“我哪知道山脚下那竹屋里住着的是你,不然借我一百个胆也不吃啊。”   说起吴秦那鱼饵,敖棠至今还在心里头回味无穷,他山珍海味吃惯了,偶然间尝了这么个甜头,果然山上的神仙就是讲究,连个鱼饵都能做得这么香。   “那你下回还赶不赶孤江里的鱼虾了?”吴秦又问道,见这小家伙怂着脑袋一副惨兮兮可怜怜的模样,支支吾吾道: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混世魔头的名号,但凡江里的河神见我都避让三分,更别提里头的小鱼小虾了,你这孤江里的都是些脓包,我还没说什么了,他们倒先奔走了。”   敖棠的言下之意便是他真不是故意要吞那些鱼饵的,还望吴秦能够通融他孤江里头的那些怂货,也别再跟他计较这些事了。   “那也是你先踏的这条河。”吴秦望向敖棠身后葱葱郁郁的竹林,最后还是叹息道,“这屋子用不着你动手盖,你只去珞珈山要来甘露便可,如此我便饶了你,过往不究。”   料想这竹屋他也不会盖好,不如眼下差遣他赶紧去一趟珞珈山,也好给师父个交代。   “真哒!”敖棠睁圆了眼珠子,欲将爪子再度搭上吴秦的衣袖,被其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那我快去快回,这边可就有劳你啦!”   敖棠这脚刚迈出去,转眼吴秦便伸手将他这么一捞,整个身子平地而起,愣呼呼看着吴秦。   “方才你说神仙姐姐的事,不可再对外头说起,可懂?”   在多番挣扎无效后,敖棠就这么任凭吴秦拎着,叹气道:“这事我说不说都不打紧,我大伯那边已经商量着给我堂兄再配门亲事了,据说双方也都见过各自家长,正筹备嫁妆彩礼呢。”   吴秦的手这么一松,敖棠勉强从地上爬起,将腰间的白玉带往上提了提,宽慰道:“你也是个痴情的种,为这么一幅画跟我吵,可是都晚了。”   敖棠说完便滴溜着小步伐朝南下山去,剩得吴秦站在竹林下,空听那竹叶沙沙,一片死寂。   可是都晚了。   小龙王这一句算是惊醒还在梦里头的吴秦,辞镜那飘渺仙姿转而从天上掉进地里,再打上几个滚彻彻底底掉进无底洞里,黑灯瞎火地在吴秦心中成了水中月镜里花,他白捞了这么几万年。   几万年,他千算万算,千爱万爱,怎么就差池在这一步,料到她也有情有意,将这情这意慷慨给予除他以外的男子呢。   袖中折扇恍然落地,上头她还曾题过词,寥寥一句“竹外桃花三两枝”,喜得他当夜在扇面上洋洋洒洒绘下几多桃花,殊不知她赠给他的,也只这三两点桃红。   不多不少的三两点被他画了一扇子,一扇子的自作多情。   浑浑噩噩下了山,吴秦挖出树下小师妹藏的酒坛子,就这么抱着痛饮在石狮子旁。   从日暮到月升,孤江波水漪漪,晃得月影虚浮,手中的酒坛沉入水里,他半个身子浸在江面,接着一头栽向那轮虚晃的明月中,惊得岸边枯枝上的宿鸟飞起,划得夜幕一瞬凄凉。   不登时那处水面翻滚,吴秦又生生从水底跳出来,淋着一身湿意便朝山上跑去。   他记得敖棠说“见过各自家长”的话,东海那边自不消说,她这边的家长,除却几万年来每月会面的虚舟子外,还有谁但得上“家长”的名号呢。   “师父,睡了吗。”   虚舟子禅房外,他踱步许久才敢在外头轻轻提上一句。   自打他在山脚安家下后,便是辞镜每月上山,他跟着见一面,此外他只在孤江里头钓鱼,乘舟溯流赏寻良辰美景,是跟这个师父没什么牵扯了。   因这师父在他之后又陆续收下几名弟子,那个小师妹是他头等嫌烦的灾星,吴秦念他爱清净,基本上也不会多问其他。   禅房里的灯光迅速熄灭,又空荡荡传来虚舟子极为倦怠的语气:“这就睡了,回吧。”   “徒弟是来向师父打听一件事的。”吴秦不死心,当然不死心,他这颗心曾死在终南山那十几万台阶覆着的雪水里,又被她生生拘在手里给捂热了。   “不清楚,回去睡吧。”虚舟子明显是在推辞,只会更加证实吴秦心中所想。   “辞镜今天来是为了她和东海的亲事吧。”   这边虚舟子坐在桌前,缓缓道:“既然都知道了,还不快回去歇息,外头寒凉,注意身子。”   末了,吴秦见禅房门开,里头飞来一把折扇,正是他先前落在半山腰竹林里的桃花扇。   “竹林里捡到的,拿回去吧。”吴秦单手接过扇子,将其徐徐展开,不知为何,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被抹了去,空余扇面上的桃花点点。   他怔怔看着扇子良久,手指微微摩挲过那句话曾经在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修三章的样子。。。求收藏别掉。。。阿门。。。 ☆、第四回 老龙王苦寻麟儿   第四日。   孤江水面万里波光粼粼,落日余晖金光闪闪铺满整个江口,而那轮红日也在江水尽头徐徐下沉,眼看是躺在新盖好的竹屋里睡上一整日了,吴秦这才起身下了床,挥一挥衣袖,靠江一边的竹窗无声掩上,他一脚刚跨出屋子,抬眼便瞧见终南山一道金光瞬过。   普天之下能携着金光拜访终南山的,除却天帝一家,便是四海里的龙王。   吴秦本打算上山去五师弟的屋里弄点吃食,再去小师妹那儿讨点香酒,只不过这空档终南山来了稀客,他自然不情愿去搅和这场会面,早在千年前,吴秦在天宫举办的比试里收拾掉几位上仙级别的神仙,他的美名威震天下,生生受下天上赐来的一些虚衔,后来就不大爱出门走动了,但凡那些个厉害的神仙,书里记载的还是已经成为传说的,基本上都是副淡泊名利的性子,吴秦也一样。   故他趁夜幕还未降临,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权且作无聊的消遣。   许久不曾徒步走过这些阶梯,吴秦又忆起当年还是个肉体凡胎,却做着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白日梦,而不曾料到有一日,他果真成了仙,列了仙班,圆了梦。   谁又会想到呢,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终南山清霞观前十二万九千六百节台阶,当初他到底是怎么走上去的呢。   对此吴秦的记忆里,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山,以及辞镜仙子抱起他时的柔声细语。   西边残阳已经斑驳下些许霞光,而月牙儿像是雪地里的脚迹一般渺渺印在天幕,日月同辉,是大吉的兆祥。   吴秦掐指一算,终南山的稀客在此伫留已久,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要同师父谈,他心中存疑,使了个法术,眨眼间便来至观门前,看见了不远处殿内的虚舟子及座下一概弟子,均是神情严肃正襟危坐,而就坐于在师父身旁的稀客,乃是南海龙王敖钦。   东南西北四海由四位龙王掌领,而终南山地处南边,与这位南海里的老龙王私交甚笃,这全得仰赖虚舟子的品性和名声。   只是如今坐在师父身旁的龙王却是一副愠色,捧着手里的东西对虚舟子骂道:“我儿敖棠,我儿敖棠!已足四日不曾归家!”   吴秦倚在门边轻声笑,自家小儿子准是在哪处温柔乡玩疯了忘记回家,就凭敖棠那劣性,乐不思蜀个把年也不是问题。   他见师父接过老龙王递来的物什,方才瞅准了是条白玉腰带。   “今早南海观世音身边的捧珠龙女圣临小王的水晶宫,却是送来这条白玉带,正是我儿敖棠平日里戴着的腰带,那是他满月生辰我大哥为其量身定做的宝贝,可如今观世音只送来这在珞珈山下发现的宝贝,告知我儿不见行踪,随行的虾兵蟹将告之与我他曾来过你这终南山,可有此事?”   虚舟子一手在那条白玉带上滑过,默然。   “那么我儿呢,我儿呢!”敖钦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上面一双青花茶盏里的茶水洒出,继续道,   “听闻你那孤江里的鱼虾说,我儿是为了贪食你徒弟的鱼饵才被他钓上钩放锅里煮了?!”   老龙王话毕,殿内坐着的群众们纷纷将目光转向门旁看戏的吴秦。   吴秦一个趔趄差点摔地,慌忙解释道:“老龙王言重了,小龙王的确是吃光了我的鱼饵,我也的确将他塞进锅里,只是没成心想煮他,后来我师妹来了,也就将他放了。”   话毕,群众的目光又转向一旁嗑瓜子的小师妹般若,这厮就没吴秦那么紧张,不慌不忙将瓜子壳吐出,笑嘻嘻道:“小龙王的确被我放了,那时正被四师兄施了法在锅里炖着呢。”   老龙王一个箭步首先冲过去,揪住吴秦的衣领怒目呵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吃我儿的肉!我的儿呢,我的儿是不是被你给吃了?”   架不住老龙王这般推搡,吴秦连连后退终于一个跟头仰倒在地,这才为自己辩解道:   “他错手烧了我的暖烟榭,又将观里的千年银杏倒□□,所以派他去珞珈山取来甘露好让银杏复生。”吴秦从地上爬起,拍拍两袖,终于是镇定道,“原是他偷吃鱼饵在先,又闯下祸行,自然是要他亲自弥补这个过错。”   言下之意便是你家的儿失不失踪,与我无关,更与这个清霞观无关。   敖钦松了手,差点没栽在殿门前,好在他那不知是第几房妾室上前将他搀扶,又泪眼婆娑地向吴秦道:   “你这话说的好生绝情,你膝下无子,自然不会懂得做爹做娘的心情,可我家棠棠是为救活你们这儿的银杏树才因此下落不明,你敢说这跟你们清霞观一点干系都无?”   吴秦方想回驳,见那妇女又一步上前逼问:“不知你们这儿谁是四弟子,当年他寻仙问道本应是死在观前那么些台阶上的,还是我家棠棠见其可怜,散尽毕生修为在冥府阎王爷那里保了他的小命,这才有你们这儿的什么四徒弟,可怜我家棠棠这万年来只修得百年道行,便是当初为了救他才落下的病根!”   殿外山风清明,该是将近夜晚的时辰,吴秦只听得身后飒飒风响,愣怔着听完她的哭诉。   “棠棠心善,见不得那凡人就这么冻死在山里,日后听闻那凡人修得仙道,也没去攀附什么高枝,只当行善积德罢了!”   那日孤江上一片璀璨,吴秦钓起一条龙,还以为生平是第一次见他。   原先还狐疑为何今日未有一条鱼上钩,再睁眼瞧清孤江水里头,一尾金鲤正摇着尾巴以极其娴熟的技法吃掉他的鱼饵。   吴秦还极为耐心的将鱼饵均数洒进那片水域,施法将钓鱼线缠住金鲤的身,使劲拖上来后便直接塞进锅里,生火煮起来。   他自然知道海龙没事最喜欢变作鱼蛇出海玩耍,这条浑身布满金色鳞片的鲤鱼自然来头不简单,只是上了他吴秦的钩,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敢问你们这儿谁是四弟子,可否叫他出来还我家棠棠当年的恩情!”那妇女环顾大殿,见众人不禁更加凝重的目光纷纷指向身后的他。   师父虚舟子手里的白玉带飘来吴秦跟前,吴秦双手捧过,远远听得师父淡然一句:“限你三日,带他回家。”   须臾三日,可否还得了万年前的恩情?   吴秦耳边响起辞镜的那句“肯定是哪位过路神仙帮了他一把,这小孩跟咱们有缘”。   这么些年,他光惦记着着后面的“有缘”,忘了前面的“过路神仙”。   吴秦收好白玉带,略略向师父那方施了礼,转身便消失在殿门前。   珞珈山乃是观音大士的居所,一般不轻易见客,他吴秦没那么大能耐请观音过来找寻敖棠,既然捧珠龙女将他的白玉带送来,也意味着不再过问此事,吴秦花了些时候来到珞珈山附近,此时已是深夜,溪涧旁一道瀑布垂直披下,吴秦坐于岸上的石头,看着清洌洌的水面,倒映出残月旁他的面孔,一下一下晃动着。   他将食指尖咬下血珠,随即在石头上划出一道符咒,大喊一声“变!”   石头上的血光耀耀,紧接着四面八方涌来数只黑影,皆是这方圆万里的山神和土地。   吴秦确是好些年不跟妖魔鬼怪大罗神仙打架了,自从天宫一站成名后,他便是带着这虚名混吃混喝到如今,以至于唤出来的土地山神中的后辈里头,倒有不认得他的来。   “大晚上叫我等出来有何贵干?”   这个土地看起来还算和蔼,不比下面这位,冲到吴秦跟前来,骂咧道:“有病吧,敢情我们地仙就得给你们人仙当牲口使,这么晚还使召唤术……”   怕是天帝新册封的小山神,上来就吵,吴秦头疼,手中折扇一点,便将那位的嘴巴给封住。   方才扇子是合上的,这会儿子吴秦将扇子半施开,有识相的赶忙上前拜谒:“竟不知阁下乃终南山的吴秦公子,只是夜深人静,公子召我们来是为何事?”   总算见到个和颜悦色的,吴秦这才将袖中白玉带现出,问道:“可有认识的,麻烦带个路。”   众土地山神均上前来一一辨认,摇头称不识。   唯独落下那位先前骂过吴秦的小山神,正在后头使劲掰扯着自己的嘴巴,企图能够发出点声音来。   吴秦一个手势遣散周遭地仙,将白玉带递向那位小山神跟前,见他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才又将扇子一挥,解封了那张嘴巴。   “小仙不识,竟是终南山清霞观的吴秦公子。”小山神匆忙跪下,继续道,“前阵子小仙管辖桃山那一带出了个妖怪唤作铃婆,此妖物有个不得了的宝贝,据说手中的铃铛可以招来八方冤魂……”   “捡重点说。”吴秦怀疑再这么跟他耗下去,该摆桌酒席斟壶好酒慢慢谈了。   “三天前,小仙在桃山脚下亲眼见到这铃婆携了位红衣男郎进山,这条白玉带便是掉在了山脚下,后来也不知被谁捡了去……总之,是公子手上这条没错。”   小山神再抬头时,见溪涧水流湍急,那原本好好坐在石头上的吴秦全然不见了踪影,就剩的水里那轮孤月晃动。 ☆、第五回 假扮辞镜救敖棠      “此处便是桃山,铃婆的山洞就在半山腰上,公子前去搜寻一番即可。”小山神这厢赶来有礼,气喘喘相告着。   “这铃婆是个甚么来历?”吴秦感受得到,方才落脚后周遭阵阵邪气弥漫,均从那山上流淌而来,他好些年不下山降妖除魔,对这么些事理得少了。   “阴间冥府一族的分支,本由五方鬼帝里的南方迦南掌管,您也知道,鬼帝迦南背地里曾经干过些什么勾当。”经小山神这么一提醒,吴秦总算是想起来了。   约莫个千百年前吧,吴秦不像其他神仙那么爱计较这些,因此他掐指算出来大概是个四五千年前,曾在天地交汇处的混元湖里顺手收拾过个妖孽,当时他急着赶去天庭代他师父虚舟子授课,偏偏这家伙拦住他的去路,弄出一团乌烟瘴气搞得吴秦心烦意乱,索性几扇子挥下去,三下五除二捆给冥府的阎王去了,如今不出乱子,还在罗生堂里头封印着呢。   “他确实勾了些地府的冤魂野鬼出来作怪,敢情这是阎王放他出来了?”当年他一心想着上课千万别迟到,千赶万赶总算到了天宫,脚都没迈进南天门便被阎王的手下拽进地府喝答谢酒去了,酒桌上阎王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以身相许来感谢吴秦终于将这孽障给收拾掉,不然他老在湖里头搞事情,搞得阎王面上无光,十分过意不去。   最后吴秦的下场,是醉倒在了冥府的桌肚底下,而那堂天宫的授业课,以学生们放羊般的在天宫里头乱窜作为华丽丽的收尾。   每每想到这儿,吴秦都觉得这是他成仙道路上的一笔巨大的败笔。   “的确是被封印在了冥界的罗生堂内,可这铃婆以前曾是鬼帝的手下,怕是如今是想搞出什么动静来。”小山神后退几步,朝吴秦拜上一拜,随即道,“小仙正是要将此事上报给天庭,眼下情况危急,小仙先行告退了。”   吴秦眼见山神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一把折扇不住地敲在掌心,在山脚下来回踱步。   既然这厮都说要上报天庭了,想必不登时便会有天上的神仙下来处理这事,其实也用不着他吴秦插手费神。   可临行前师父的“限三日”以及那妾室声泪俱下的控诉,又使得他实在是过意不去。   遂他还是寻着这邪气来到了洞口。   这把扇子打落脚后就一直被吴秦敲在手心,而他斜倚在洞口前,望着里头景象。   但凡有点脑子的妖魔鬼怪都晓得往自家洞口做扇石门之类的,也好让他们这群神仙大驾光临时拿礼相待,敲敲门啊或者撞撞门啊之类的,实在不行也好在外头吼几嗓子算是通报了,可如今吴秦小心翼翼隐了仙踪,径直走入洞内,居然连个鬼都没能碰见。   手中的扇子被他来回这么转着,他靠在入口处的石墙上,冷眼看着洞内的景致。   前几日破口大骂说要抽筋扒皮那小子,正被五花大绑在一个阵法内,以泪洗面。可怜他是眉蹙蹙恨满腔,泪汪汪湿了薄罗裳,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用那副早就喊哑了的嗓子继续声嘶力竭道:“救命啊……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谁来救救小王我……啊。”   吴秦没忍住笑开来,只见敖棠继续绝望喊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游进那条江里头,如果我没游进那江里头,我就不会吃光吴秦的鱼饵,如果我没吃光他的鱼饵,他也不会抓我进锅里煮,如果我没……呜呜……好饿啊。”每每想至此处,敖棠那脸蛋就得多挂上一条泪痕,眼里的绝望就得多加上一层,以及对吴秦的恨意,得多加上好几重。   “吴秦你个杀千刀的,吃了点你的东西就抓我进锅里煮,你个小气鬼,喝凉水,砸破缸子割破嘴。”   吴秦瞪眼看向他,没承想这顺口溜他是越说越有节奏,跟着后头还摇头晃脑起来。   “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四条腿哈哈哈哈哈。”   千忍万忍吴秦总算是没将手中的扇子给掷出去,他强压火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先破阵,破了阵才能打死这业障。   他这才抬脚准备进洞,后头刮来一阵黑旋风抢在他前头进入,因他施法隐去自己的仙迹,故里头这几个妖怪还不曾识破他。   梵音缭绕中,一位雪鬓老婆婆身着黑斗篷,手握一串佛珠,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上头悬下一壶月光,照得她整张脸皮像是从画像上扒下来的一般僵硬。   “婆婆,方才咱们进洞,可还闻见一股沁鼻的竹香来?”为首一位玉面朱唇的书生,倒是扇得一把好扇子,翩翩然道。   “贤弟怕是在辞镜仙子的香竹林里迷昏了头,这山上倒是栽着些桃树,哪里来的竹子呢。”红帕子被一位身段袅娜的女子这么一掀,满帕子的脂粉气扑面,惹得那书生连连后退,默不作声起来。见她继续问道,“不过话说回来,辞镜口中所言的这位小龙王,可真是个至阳至纯的身子?”   躺那儿装死的敖棠听得他们谈及自己,不禁紧蹙眉头,一连串“南无阿弥陀佛嘛咪嘛咪哄佛祖保佑”从口中蹦出。   “是不是,就看今夜子时鬼帝能否重现世间了。”书生摇着纸扇走到阵法前,将敖棠端详,笑道:“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要死了,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怪可惜的。”敖棠微微睁开一只眼虚晃晃看向阵外的书生,又将脖子朝里缩了缩。   不远处传来那位妙龄女子似老母鸡下蛋般“咯咯咯”的笑声,见她用帕子捂住嘴,道:“端的真是副好皮囊啊,看这模样倒也像个小处男,听说活了不下万年,没承想竟还是个处子身,看来你们神仙的日子也够乏味的,竟不懂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妙处。”   经不住女子的挑衅,敖棠怎么想自己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七尺也许够不到,但他怎么说也是个男子汉,便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瞪眼冲着阵外两只妖精吼着:“够了!你们都给我住嘴!住嘴!”   就连坐在上头的铃婆也睁眼将他看着,山洞内一时寂静无声,但听得敖棠继续面红耳赤地吼道:“处男怎么你们了?我就问我是处男怎么你们了!”   也就须臾的安静,随后便是两只妖怪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显然,敖棠的这番恐吼叫唬不住他们。   于是,他在一片笑声中绝望地躺下,沉重地叹息以及哀悼他英年早逝的生命。   三两片细竹叶子悬浮在空中,紧接着变幻出更多的叶子来,在纷纷落叶中现出个形状来,白衣素裹,仙姿绰约,尤其是耳下一对红珠坠子,照得她愈发明艳动丽,原来是昆仑虚瑶池的辞镜仙子。   洞内两位小妖诧异,可辞镜真身的确在此,一言一行均带着她特有的气质,可谓是惟妙惟肖了。   “辞镜?你怎么会来这儿?”书生走上前询问,满脸欢喜,倒是身后的女妖躲到了铃婆座下,将其警惕观望着。   她略略侧身,目光越过书生看向莲花座上的铃婆,缓缓开口道:“放了他。”   铃婆半阖着眼,总算飘飘来了句,“辞镜,你这算个甚么意思,先前要老身去捉他,这下又要老身放了他。”手中那串佛珠被铃婆收起,她厉声道,“你这是在耍老身?”   “原先我也以为这事应该万无一失,可你也知道我与终南山的虚舟子私交不错,前几日我可是听得南海龙王一家已经找上门来了。”   “这有甚么好怕的,他找得上清霞观,到不了老身的桃山洞,何况子时将至,那时候龙王就算去地府也找不得他的宝贝儿子。”洞内气氛陡转直下,那铃婆始终坐在上头阴狠狠对着下面的辞镜要挟道,“你不会是想打退堂鼓了吧。”   “并非如此。”她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下,直直迎上铃婆的目光,道,“方才我又向此地的山神打听到,此事已经上报给天庭,老龙王可宝贝这儿子,如若哪天真的南海天宫两家联手,到时候就算上天入地恐怕也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届时鬼帝早就已复生,天帝奈何不了他,更别提南海里的龙王。”铃婆手里的佛珠重新拨动,一丝冷笑浮现在嘴边。   “那可未必,据我所知,终南山那边已经派四弟子吴秦赶来了,今晚上的法事怕是做不成了。”她上前几步,来到那阵法前,看着阵里头的小龙王继续道,“你们也清楚,千年前是谁将他封印在冥府罗生堂下的,千年后他照样有这个本事。”   不知是今夜的月光作祟,还当真是饿昏了眼,敖棠在她身上这么一恍神,竟看出了点其他名堂来。   “不过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她冲敖棠一笑,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特有姿态,在一对身影虚虚交叠中,敖棠分明看见了她眼角下那颗泪痣,那颗他再也熟悉不过泪痣,曾一模一样在吴秦的眼角下,就这么存了万年。    ☆、第六回 巧言设局骗铃婆   “我先捆了这条小龙回我的居处,就算天帝真的派兵前来,你们只说不清楚这回事,见不着这条龙,他们自然不会对你们轻举妄动。”   敖棠半张着嘴巴望向阵外的她,渐渐眼前涌上一层雾霜来。   “今夜鬼帝若不能重现世间,冥府罗生堂那儿也没个动静,在天宫那儿顶多算是个打草惊蛇,日后再将这条龙另作打算也不迟,”   吴秦分明瞧见敖棠眼角泪滴儿像掉线的珠子般滑落,脑海中不知道是甚么东西在作祟,像是生生扯下一道帷幕,呈现的是往日那些不可追不可忆的场景。   也许是他扮的辞镜这个身,自己难免觉得古怪,还是说这几日消沉倦怠,使他同情心颇是泛滥,竟见那条小龙哭时,心中也有所触动。   只是他不知这情从何处而起,很快便被他妥善收敛好,清清嗓子最后道:“如何?”   如何,他这浑身的扮相,怕是真辞镜前来也难以辨认。只因他躲在墙外那么些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烂熟于心,就连闭上眼儿都是她的音容,更何况亲自上台模仿一番呢。   他也不曾想会有这么一日,像是墙角多年的阴影终于迎来了阳光,只那么短短一瞬,辞镜那遥不可及的身影附着于自己身上,纵使很快便消逝,但能否稍稍宽解他心头的伤痕,那用酒也浇不灭的不甘心和苦情,甚么时候是个头呢?   吴秦见铃婆将洞内的阵给撤了下去,捆成粽子般的敖棠正朝着自己卖力蠕动着。   戏也差不多该演完了,他弯下腰轻手为敖棠解开绳子时,低低说了句,“对不住,让你受苦了。”   声音小到刚好钻入敖棠的耳朵,听得他一愣,痴痴看向吴秦。   “走吧。”吴秦耐心替他擦干净爪子,继而紧紧握住其中一只离开了山洞。   但听得铃婆在后头幽幽的声音:“待三日后,老身便去你府上取这条小龙来。”   他在洞口处转过头,看向里头的铃婆,以及矗立在她身后巨大的一颗石佛首,耳边又响起阵阵梵音,风从后头刮来,将他耳下那抹红艳吹散。   吴秦一直紧握住敖棠的爪子走在山下树林里,敖棠生得矮小,吴秦走得极快,没过多久敖棠便走得吃力,加上这几日未曾进食,他索性拽住吴秦衣袖屁股往下赖,可怜兮兮道:“我肚子饿。”   吴秦没搭理他这茬,问他:“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此时林中月下的吴秦已变回本尊,一身的白衣,清冷模样。   敖棠盯着他眼角的泪痣良久,才恍惚从梦里头刚醒来似的解释道:“我可是南海小龙王敖棠嗳,有什么是小王我辨不出来的吗?”   为了突显他小龙王尊贵的气质,敖棠还往上提了提……腰带好像没了,那就提一提裤腰带。   吴秦那把扇子又反复敲打在手心,见这厮这会儿还有力气狡辩,自然是没什么大碍了。   “听说你活了不下万年,只有几百年的道行?”   敖棠瘪下嘴巴,眯起眼睛,摆出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模样出来,理直气壮道:“谁跟你说我只有几百年道行来着,我跟你讲,那是小王我谦虚让着你才让你出手。再说了,你见过哪位神仙活了六万年只有五百年道行来着?这像话吗!”   好像看起来……是有那么点不像话。不过敖棠很快又跟着吴秦犟了上去,继续义愤填膺道:“你这是赤/裸/裸的诽谤和污蔑,知道吗!”   “啪嗒”——吴秦手里的扇子最后一次敲打在手心,他抬脚向前走几步,敖棠便向后退几步,直到无路可退,来到一颗粗壮的歪脖子树下。   “你说我诽谤污蔑你?”吴秦就着这俩词儿将音量放大,故作狠厉道。   “也不是啦,就只是捏造谎言而已……”敖棠看起来明显底气不足。   “捏造谎言——而已?”尾音拖了又拖,吴秦整个将敖棠罩在身下,显得他的形象异常高大凶猛。   敖棠顺着后背树干一路矮下去,末了从脸上扯出一对酒窝,笑眯眯好言宽劝着吴秦:“恩公莫生气,莫生气,这就陪小王一同前往南海龙宫好好喝上一杯如何?”   “给我站好了!”吴秦一声呵斥,吓得敖棠当下稍息立正,见他又挥起衣袖,那把举高高的扇子就快打下,敖棠俩爪子迅速护住脑袋,在将脖子朝里缩,整个身子绷得紧紧。   良久,不见吴秦的扇子落下。   他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变出敖棠先前丢失的白玉带,再蹲下身,替他仔细系上。   敖棠那捂住脑袋的爪子渐渐松开,低头看着腰间的玉带不吭声,很快吴秦便听得他嘟囔着:“我还以为丢了呢,想着回家后阿爹阿娘又要骂我了。”   蹲在地上的吴秦抬头,恰巧和敖棠迎上来的目光撞个满怀,月色朦胧下,林子里静谧安详。   敖棠伸出爪子在吴秦眼下半寸处停住,随即便伫留在此,想再往前触及时,却又害怕地缩了回去。   那里有一颗泪痣,就在眼角下,他怕是永远都会记得的。   吴秦也终于念及此事,终于明白敖棠是如何将自己辨认出来的,不禁一笑,他还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敖棠见吴秦含笑,也乐得咧开嘴巴,道:“吴秦啊你放心。”   前面二字音刚落,蹲地上的吴秦瞬间变脸。   “恩恩恩公……恩公!”敖棠立马改口,见吴秦起身连连后退,吓得颤巍巍喊着,“别别别别……”   但见吴秦将扇子挽起,目光冷峻,在敖棠一遍遍求救声中抬手剜下去,一道利风“嗖”地刮出去,从敖棠身后那棵大树算起,一棵接着一棵接二连三被拦腰砍下,直到风尘蒙蒙里现出个身影来。   “出来吧,跟了我也好久了。”敖棠猫腰迅速蹿到吴秦身后,冒出脑袋警惕地四下探望着。此时云开雾散,正正好瞧清月下风光。   先前跟在铃婆后边那位妖女窈窕走来,那方红帕被她捂在唇边,“咯咯咯咯”笑个没完。   “我还真当辞镜她出尔反尔呢,公子可真是骗得奴家好苦啊。”尾音颤了又颤,颤得吴秦跟敖棠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一地,还没掉完就又听得这妖女娇嗔道,“公子索性今晚就别走了,陪奴家做个伴可好?”   吴秦双指揉在眉心,这一晚上的来回折腾搞得他很伤神,以往要是这会儿他早就钻被窝里看才子佳人的戏本子去了,眼下还有这么个累赘在身后躲着,吴秦觉得他急需个帮手。   月下一对身影斜斜映在地上,很快其中一只身形较长的影子便从地面剥离,轻飘飘浮在半空。   敖棠惊讶得下巴快着了地,眼睁睁瞧着吴秦一边念诀,脚下的影子也悬浮膨胀着,直到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消逝,站在他身旁的竟是个一模一样的男子。   “哇撒,这也太酷了吧。”紧紧搂住吴秦腰际的敖棠不禁发出他今夜的第二次喟叹,可谓是大开眼界。   以往他在南海混吃混喝,碍于他爹的名声,方圆几万里都找不到一只虾米敢跟他敖棠作对,那些个腾云驾雾五行遁术除却在武侠小说里能看到,他便是再也没有机会能够一饱眼福,如今能见上个道行万年的老神仙打架,简直是他龙生一幸事也。   于是在敖棠可以发光发亮的星星眼中,对面那妖女也现出她狐精的原形来。   一条九尾妖狐,浑身雪白的毛发,以及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这狐媚子的眼睛愈发凌厉阴鸷,在她周身散发着的妖气滚滚冲他们扑去,吴秦首先离地腾空,而敖棠则由他的影子拎着腰间玉带被同样带到了夜空。   夜空的视野可是相当美丽的,敖棠的爪子激动地捂住嘴巴,见吴秦的这只影子不断地拎着自己往上空飞去,心中更加是欣喜难耐。   转眼间那条白狐“嗖嗖”化作一道白风朝吴秦奔去,也就眨眼的功夫便将吴秦压倒在地。   方圆几里的土地树木全部坍塌,飞禽们也展翅飞走,一个巨大的坑里,只见白狐匍匐在卧,不见吴秦半点身影。   敖棠不禁尖叫,心中大惊,没承想这只狐妖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吴秦一招制服。   可是,接下来他该咋办呢……   明月当空,云烟飘渺,照得大地如同裹上一层白练似的皎洁,而拎着敖棠的那道身影迅速消失,剩得敖棠在月下呆愣片刻,接着是一声大喊直直朝着大地这么掉下去。   “救——命——啊!”   就在敖棠大喊救命的同时,狐妖才发现自己居然扑了个空,原本被她扑在坑里的吴秦一下便化为虚无,却在正上空冒出一袭翩翩白影,是吴秦收了扇子,右手一拳朝下头挥去。   只一拳,这片树林子连带周遭山摇地动,腾起好一片蒙尘,就在这片蒙尘中,从吴秦袖中飞出去的扇子一把勾住敖棠的白玉带,在坠地前一刻将他整个身子定格在夜空。   “得救了。”扇子这么拎着他缓缓降落,直到敖棠双脚落地,方才那阵大起大落还在心中久久不曾消散去。   早在吴秦将自己的影子变化出来时,二者便悄悄交换了位置,当时带敖棠上天的是吴秦本尊,而被狐妖扑倒则是他的影子。   待所有烟尘皆消逝,云散月现的那一刻时,吴秦依旧一身白衣不染,缓缓向着敖棠那处走去。   冥冥中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让他感到站在那儿的,是一位他已经认识很多年的故友。   “恩公,太特么帅了。”他见敖棠一手握住他的扇子,一手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道。    ☆、第七回 护送敖棠回龙宫   自打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相继因某些缘由离开终南山以后,作为虚舟子的第四位徒弟,其实处于极其尴尬的境地,尤其是在大师姐朱颜死后,吴秦每日能见着虚舟子的地儿不外乎就两处,院子里的青石板凳上,躺那儿不分昼夜的喝酒;终日紧闭不见客的禅房里,躺里头不分昼夜的困觉。   于是清霞观前那两株银杏树下,只剩下吴秦独自练武参悟玄机外兼打扫道观上下,直到后头几位弟子陆续来到终南山拜师学艺,清霞观终日枯寂的冷清这才有所缓和,师父这也开始出门走动,只是照旧脸上没甚么表情,哪怕吴秦日后真的得道高升,也只是在位列仙班载入仙册那日给吴秦办了桌酒席。   师父亲自下厨给他炒了几道菜,吴秦边吃边哭,并非为了甚么师徒情深,纯属这些菜烧得太难吃。当夜虚舟子还特意将吴秦叫到身旁,东拼西凑总算说了几句衷肠话,无外乎什么“这些年缺少对你的关心和呵护,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从今以后咱们师徒俩好好相处”之类的套话。   也因此,吴秦这万年来的严重缺爱,养成的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性子。   这天上地下也鲜有相识的夸过他甚么,更别提此刻敖棠一脸崇拜地将自己看着了。   在吴秦的印象中,除却自己没能达到师父虚舟子的期望而获得的批评和指责以外,便是打败天宫的那些位居高位的神仙们后,天上地下齐刷刷的畏惧和察言观色小心翼翼。   高处不胜寒便是这么个道理。   敖棠趋步双手捧着吴秦的扇子恭敬递给他,直到他将扇子接过,才恍然想起还有剩下的台词没说完。于是吴秦带着敖棠来到先前那处巨坑旁,对着还躺在里头的狐妖道:“终南山四弟子吴秦,回去告诉你家老婆婆,这条小龙我带走了,想要的话便去终南山找我。”   那只狐妖很快变回了原型,生生朝地上吐出口鲜血后,才恶狠狠瞪向上头的吴秦:“好,好,你给我等着!”   这厢吴秦拎着敖棠早就又飞上夜空,一路朝着南海奔去。   “恩公,快快告诉小王,你方才对那狐狸精使得是个甚么招数,你那影子怎么就脱离地面又变出了个你来呢?”   即便是被吴秦这么拎着,敖棠还是不忘将两只爪子在空中挠啊挠,边挠还边巴结奉承着吴秦。   其实能做上吴秦这么个级别的神仙,按理说什么赞美之词阿谀奉承该是向来听惯了的,奈何吴秦跟了位不会说话的好师父,偏偏敖棠这么夸,搞得他很受用,心里美滋滋的,自然就想再多听点好话。“独门秘籍,恕不外传。”其实不过是个小小的幻术,吴秦修仙修到最后懒成了精,每每打架都爱这招声东击西,省时省力看起来还挺威风,至于真正的名字嘛……早就和那一堆法术的名字记混了,时间一久自然就都忘干净了。   “恩公,别这样子嘛,你就悄咪咪告诉小王一小小下,小王保证绝不对外宣传!”敖棠那爪子一伸出去,拽着吴秦腰间衣角,笑眯眯来回拉扯摩挲缠绕着。   “你的爪。”吴秦一声喝令,敖棠迅速将爪子收回,转而又可怜兮兮地叹道,“我家里倒是派老师来给我讲课呢,可偏偏是个老头子,说话一股口音,听也听不清楚,更别提练什么法术武功了。”   吴秦好奇,问他道:“你那位师父是个甚么来历?”   “我哪里清楚,总共也没见几次面,一把长胡子,挽着跟破掸尘,说话一副文绉绉老学究的样子,还骗我说他是从上清天弥罗宫下来的元始天尊。”   吴秦愕然,将手中的敖棠看着,见他嘟着嘴巴忿忿道:“我当时一听,就想这是在骗小孩呢吧,元始天尊要是他这副穷酸样,天宫就白收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八方贡品了,明显就是在糊弄小王我。”   吴秦手微微一颤,见他有理有据继续道:“所以啊,小王我就……”   “你就怎么了?”   “狠狠揍了他一顿。”敖棠如实回答道。   吴秦这心一沉,想来他当年位列仙班的那道圣旨便是这位元始天尊带下来的,那会儿他老人家还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仙风道骨来着……怪不得这几年听闻躺家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只说是闭关修炼,早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在养重伤呢。   “你揍……揍了他一顿哈。”吴秦这么拎着敖棠,感觉手上是愈来愈重,心中也是一阵不寒而栗。   “那可不,小王我生平最恨那些个说谎话不诚实的老神仙了,拿着天宫的俸禄白吃白喝不说,还敢出来招摇撞骗,真真是该打。”话毕,敖棠一抹鼻子,神色飞扬。   吴秦想到自个儿也算在那白吃白喝白拿俸禄的老神仙里头,心中一凛,登时有股想松手就这么摔死他的冲动。   “其实……也未必就是白拿俸禄,那些个神仙们不也镇守一方保卫平安么。”吴秦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想为他们这群弱势老年群体发声。   “啧啧。”敖棠一根手指晃着,一副深谋老算的模样,对吴秦循循善诱道,“恩公,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比如兜率宫的太上老君,认识吧,天天在家里头扇炉子炼丹药那个。”   “他……他老人家怎么你了?”吴秦打算但凡这业障说了任何话,说完他就连扔带踢地弄进南海里自己赶紧开溜。   “也没怎么样,就是他前些日子炼丹药炉子被我一脚给踢翻了。”一龙做事一龙当,敖棠早就已经做好上头派兵来找自己算账的准备了。   吴秦见他一副舍生取义英勇就义准备随时赴死的悲壮表情,不禁替他感到由衷的惋惜:“太上老君是吃你家虾米了还是喝你家海水了你要这么对人家?”   “谁叫我阿爹跟我说,以后不听他话就把我塞进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炼成丹药来着!”   吴秦双脚发软,想起自己先前将这玩意儿扔锅里煮过,这会儿子是悔得肠青。他好言相劝着敖棠道:“你阿爹那是见你顽皮说得气话,怎么能当真呢?”   这下敖棠不乐意了,他那对爪子郑重其事地握成小拳头放于胸前,捶胸顿足道:“恩公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是才从太上老君兜率宫那儿逃出来,跳进了你的孤江被你塞锅里煮,要不然被那糟老头儿找到,真捉我回去给他炼丹药呢!”   吴秦这下总算是大彻大悟了,怪不得南海老龙王那么义愤填膺地跑来终南山讨儿子,还以为他心系骨肉被亲情冲昏了头脑,敢情他是想往外摘,出了事让他吴秦背黑锅。   好一出年度寻子大戏啊,可怜他吴秦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还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心怀愧疚呢。   “也就是说,你不该回你的水晶宫,应该上天去炼丹药了。”吴秦已是生无可恋,也不飞了,就这么定在夜空中,做一颗最闪亮的星。   “其实吧,我是被太上老君给赶出来的……”支支吾吾兜兜转转了半天,敖棠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个清楚。   是夜清风明月星朗乾坤,吴秦拽住敖棠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他拔脚就跑,没承想被掉下去的敖棠一爪子勾住脚腕,一龙一仙双双坠地。   不偏不倚,正好是终南山山脚下的石狮子处,吴秦坐在地上这么连连向后退,架不住小龙王敖棠如饿虎一般扑上去。   “我警告你,别过来啊!”什么万年修为仙姿风骨通通被吴秦抛诸脑后,此刻的他因惊吓过度而瑟瑟发抖。而不远处地敖棠猛地将腰间玉带一提,一身大红喜庆地朝吴秦跑去。   “恩公,救龙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干脆就留小王我在这里住上些日子吧。小王保证,绝对不打扰你的私生活和夜生活,不给恩公你添任何麻烦,不会成为恩公你半点的累赘。”   吴秦摇头,拼命地摇头。他哪有什么私生活夜生活,最大的麻烦以及最重的累赘就是面前这条龙。   可敖棠已经扑进自己的怀中,就这么在吴秦胸口处嬉笑道:“恩公,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困觉觉吧。”   “谁要和你睡觉啊,我靠……走开啊!”吴秦用劲全力想扒开怀里这团浆糊一样黏在身上的敖棠,可敖棠那俩爪子硬是紧紧抠住自己后背,脸蛋也贴得紧紧,双腿也架得牢牢,最后只剩得吴秦在孤江边绝望地哀嚎。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你给我松开啊……我去,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怀中敖棠紧闭双目,脸上浮现出一对幸福满足的酒窝来,那酒窝里没装酒,盛得却是浓浓月色,静谧而又美好。   “小吴秦,这回本王可不会再让你从爪心里溜走了哦。”敖棠就这么窝在吴秦怀里暗自念叨着,将爪子抠得更紧,将拥抱搂得更加严实。   将幸福,牢牢抓住。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小剧场哈~ 这厢小山神终于获得天帝允许,带着一波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教伽蓝来到桃山下,月色朗朗,小山神站在一大波神仙们面前,挺起腰直起背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道:“待会儿诸位英雄可给我多加小心了,这回的妖怪来历不小,听说连终南山的吴秦公子都有去无回……” 话未说完,小山神见众神仙的目光纷纷越过自己,遂也跟着他们的视线转身,再定睛一看。 由他掌管的这片区域,林子塌了山也陷了,那地就跟农民伯伯种庄稼似的被全部翻了一遍,目光触及之处,无一完整的地方。 小山神重心不稳,就这么朝后仰下去,好在身后神仙们识数,纷纷给他腾了个空地躺下去。 “都折腾这个样子了,估计后续恢复整修工作应该蛮难做的。” “可不是么,这整个地皮等于被掀开了啊。” “唉,任重道远再接再厉啊。” 七嘴八舌中众仙纷纷飞走,剩得躺地上的小山神内牛满面:吴秦,我跟你拼了! ☆、第八回 虚舟子情急一诺   次日清晨。   风儿轻轻吹在孤江面上,雪后绽晴一片潋滟水光,新盖成的暖烟榭里头全是竹清香,搞得敖棠躺在塌上闻着闻着肚子就饿起来了。   昨晚上跟吴秦闹了一宿,近天亮才上床睡觉,一龙一仙就这么挤在一张狭小的竹塌之上,翻身都是个困难事。不过敖棠还是在梦里头碰见了,好大一盆的干锅泥鳅,香辣味的,吃得他火辣辣爽歪歪的。这么梦着梦着,敖棠的口水便沾在吴秦后背的衣裳上,从一小块污渍逐渐晕染成一大片区域,搞得吴秦睡得极不踏实,他一直做着个梦,梦见自己被埋进了一个大坑,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在他脑袋上,于是他就这么不断地下沉……下沉,直到朦朦胧睁开眼,才发觉睡在身后的敖棠一条腿就这么大咧咧架在自己身上,再摸摸后背,一手的口水渍。   昨儿晚上他下令命敖棠打地铺来着的,没承想这小子半夜睡着睡着还是爬上了他的床,还将被子拽了大半过去。   吴秦哀叹,心想这回是真的碰上命里煞星怎么甩也甩不掉了,恰逢这时竹屋的竹帘被掀开,外头刺眼的光束涌进屋内,但见名男子一手支开竹帘儿,斜倚着看向屋内。   当下吴秦就是一脚将敖棠踹下榻,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冲外头的男子笑道:“追风师弟早啊。”   他的师弟追风,排行老五,吴秦上山拜师没多久,他师父虚舟子就醉酒在山脚下捡回了个孩子,非说什么要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日后好报效天庭替天行道继承他的位子,虽说师父他老人家后头也陆陆续续捡回来好几个娃儿,不过彼时都归吴秦抚养,也就是说,除却每日练功打扫道观上下,吴秦还有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奶孩子。   遥想当年那些含辛茹苦抚养别家孩子的日子,吴秦就觉得他的后半辈子千千万得他独自呆着,清净悠闲潇洒自由快活。   敖棠被吴秦这么一踹,原本到嘴的干锅泥鳅变成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极其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就看见门帘下站着位翩翩少年,在烂漫的金色光芒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洒脱不羁。   “师兄啊。”追风没能认出敖棠来,问吴秦道,“这是谁家孩子?”   吴秦当即掀开被子跑下床,拎起还在蹲在地铺上懵懵懂懂的敖棠,手戳着敖棠的脸蛋,义正言辞道:“我只跟你讲一遍,他不是个孩子,不是!他成年了!”   话毕,低头问向敖棠:“对吧!”   在吴秦满脸的期待与希冀中,敖棠点头,对帘下的追风道:“小王我……刚过及冠之年。”   追风只是笑,如若说师父虚舟子的形象在众弟子们心中该是严父一般伟岸高大,那么作为清霞观二把手的吴秦,不意外地便是亲娘般的辛勤以及操劳,包括他在内的弟子们无一例外都是受到过吴秦的关照呵护,吃过他亲手烧的饭,穿过他亲手洗过的衣服以及临睡前听过他亲口讲的睡前故事。   如今吴秦身边又多了这么个憨态可掬的小龙,追风心里自然是将他看作自家师弟般看待,语气也就愈发和蔼起来:“师父命我下山通知你一声,要你赶紧带着小龙王去大殿见他老人家,说是有话和你讲。”   这厢吴秦已经下了床,见敖棠三扯两扯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穿着衣服,便下意识伸手给他捯饬起来,从中衣再到外头的大红袍子,均是麻溜又妥帖地帮他穿好,惹得帘下看戏的追风哭笑不得。敢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这位师兄洗衣做饭充当全职保姆的喜好还是没能改。   敖棠见吴秦主动跑来服侍自己,就当是在龙宫里有一群丫鬟小厮围着那样,心安理得地配合吴秦穿起衣裳来,末了还不忘添一句:“这个小吴啊……”当下吴秦一个眼色递过去,敖棠立马改口,老老实实道,“恩公,小王我还没用早膳呢。”   神仙里也有贪吃的,要是没个嗜好还怎么熬过这漫漫千年万年的岁月,敖棠就觉得他这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的爱好很是不丑,要是晚上还能加顿夜宵就更皆大欢喜了。   “放心,不吃饿不死你。”替敖棠系好腰间玉带,吴秦的话是从嘴里一字一句挤出来的。“昨儿夜里那一锅麻婆豆腐敢情都喂鬼去了吧。”   吴秦一想到夜里敖棠的哀嚎以及从他肚子里发出来“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就觉得头疼。好不容易捱着大冷天摸黑给他煮了锅豆腐,这厮居然在全部吃干净后,边剔牙边美滋滋道:“要是有碗白米饭配着吃就圆满了。”   可怜吴秦是一口豆腐渣儿都没能捞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敖棠吃完后满足地躺竹椅上儿打嗝。   “恩公呐,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敖棠自认为在吃这方面,还从未有过竞争对手出现,而他对于“吃”这一字的领悟,也是所向披靡融会贯通的,“有句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刚,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对于你们修仙访道的仙人来说,一顿美味而又营养早膳,是保持活力充沛一天的良好开始。”   敖棠话毕,见吴秦手里握紧的扇子,正举高高以准不抽打自己的姿态摆放着,他很适时地住了嘴。   “恩公,小王错了,咱们这就上山。”   山顶传下来的钟声悠扬,敖棠随吴秦一道上山,从暖烟榭里的竹香中走出,在道观前摆放的香炉里,嗅到一股醍醐灌顶的气韵。   都说终南山是块风水宝地,方从山脚积雪寒冷中走来,转至山顶银杏树下时,只有清凉沁鼻的舒爽,实在是养龙安家的宜居之地呐。   敖棠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来,拔开塞子,将里头的几滴甘露悉数倒在树下,眨眼间,这棵岌岌可危的大树重焕昔日容光,枝上长满金黄色的叶子,脚下也是一地的灿烂。落叶缤纷中,敖棠双爪合十,虔诚地在树下拜了三拜,随后看向台阶上与虚舟子并肩站着的吴秦,含笑。   直到瞧见吴秦身后从大殿内冲出来的阿娘,敖棠那笑容才渐渐消失。   当下他的直接反应是幸亏他爹没跟着过来,不然今天铁定身上要掉层皮才能安生。次要反应便是赶紧溜,因为他阿娘的巴掌打在脸上也不是好受的。   尤其是她拽住敖棠耳根这么朝后一拧。   “哎呦疼疼疼——我错了,娘,我错了,错了!”   就连倚在殿门前看戏的吴秦都觉得这次第哪是一个“惨”字了得。   “啧啧,就这阵势,少说也要躺床上三天。”   师妹般若边吃瓜子边从吴秦身后头冒出来,没料到这话轻飘飘入了吴秦身侧虚舟子的耳,只见他老人家面上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顺便拿眼看向般若,沉声道:“是啊,下回谁不听话就得这么揍才像话。”   说得般若当即扔下手中瓜子,拔腿跑得无影无踪。   空余殿前银杏树下敖棠的惨叫,一声叫得比一声尖锐,一声叫得比一声凄惨。   半炷香过后。   在吴秦和师父虚舟子善意的劝服下,敖棠他娘总算结束了这场暴行,继而命他跪在大殿里认错。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请原谅我,对不起。”地上恭恭敬敬跪着鼻青脸肿的敖棠,正拿那大红袖袍擦鼻涕,顺带悄咪咪察看他娘的脸色。   虚舟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向敖棠他娘劝道:“这事儿也怪贫道的徒弟不好,没能想到竟是你们龙王家的孩子,还望夫人您这回放他一马吧。”   琢磨着敖棠他娘再这么揍下去,约莫就惨死在清霞观了,虚舟子觉得这罪名他着实担待不起,这才充当起和事佬,出面说服道。   敖棠阿娘抹了把眼泪,哭诉道:“道长您这是有所不知,我就这么个儿子,家里把他是捧在手心里惯大的,养成这等顽劣不堪的性子,不知给他请了多少老师,不是被他给气走了,就是被他打怕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还有甚么法子治得住他了!”   敖棠一听,觉得他娘这话说得有毛病,她怎么就没法子治他了?   “您不是差点打死我么。”   话毕,阿娘抬手便又要一巴掌扇下去,好说歹说被虚舟子给拦下。   一旁看戏的吴秦笑眯眯地去抓案上果盘里的摆着的瓜子,见他师父虚舟子郑重道:“再顽劣的性子也有长大懂事的一天,贫道教会那么多名弟子,哪个一开始不是调皮捣蛋跟个猴精儿似的。就我那老九,到现在还喝酒打架聚众赌博呢,可光打她有用吗,没用,天天有事没事就溜出去给贫道捅娄子,贫道心里那个叫气啊!”   眼见着敖棠他娘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虚舟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把搀扶她回到座儿上,承诺道:“这样,夫人你将小龙王交给贫道的四弟子吴秦管教,贫道向你保证,不出半年,定会还你个乖巧听话的儿子。”   吴秦这刚送进嘴里的瓜子陡然落地,一脸惊愕地先是看向就这么轻易将他给卖了的师父虚舟子,接着看向跪地上的敖棠。   他分明瞧见这厮眼里的狡黠与喜悦,瞧见他那双酒窝里盛满了大功告成的释然与激动。   那一瞬,从敖棠的目光中,吴秦似乎读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敖棠他娘妥妥的神助攻呐~ ☆、第九回 金银童子讨丹药   就在吴秦的好师父虚舟子郑重承诺完以后,敖棠她娘便带着家眷一路风风火火回了南海,临别前是一点不舍之情都在他娘脸上看不出,就冲这点,吴秦便知晓敖棠这个东西……姑且叫他龙吧,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大殿内重回昔日的宁静悠远,殿前的香炉暖烟袅袅,虚舟子在座儿上品尝着香茗,聆听着窗外好鸟,是一派的怡然自得神清气爽。   “老四你可还有话说?”吴秦刚准备开口,虚舟子当机立断抢占先机堵他的嘴道,“没事就赶紧回去吧,今儿个就到此为止。”   于是,吴秦抓住敖棠一只爪子呆呆立在道观前,眼睁睁瞧着师父将清霞观的门给关好,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一节一节铺排而下。   “我说,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不少债来着,这辈子你要这么折磨我。”吴秦觉着这血气直逼天灵盖,搞得他现在脑袋有点晕。   “这个小吴啊……”敖棠眼见那举高高的扇子,赶忙将话锋调头,护着脑袋小心翼翼道,“恩公你放心好了,只要有小王我在一日,肯定少不了恩公你一口吃的……嗳你别动手啊!”   这厢吴秦的忍耐到达极点,手中的折扇劈头打在敖棠脑后瓜上,疼得敖棠鬼哭狼嚎,从半山腰一路滚至山脚,还不忘用俩爪子捂住脸蛋儿,再睁眼看时,面前陡然多了两名仙童。   端的是这二位仙童的所着芒履上一双缠着金丝,一双缠着银丝,一身的道袍打扮,年龄虽小,可容貌清爽,衣袖飘飘间神采飞扬,却唬得敖棠在地上一震。   “小龙王,可还记得我们?”金童子率先开口,待后头吴秦举着扇子赶来,两位又向吴秦行了礼。   吴秦收起扇子,一时也愣住,光是这二位童子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哪里是他们清霞观这种穷乡僻壤能够得上的。   “小龙王,这下可算是找着你了,快快同我俩回趟兜率宫,家师正到处找你呢。”银童子说话间便伸手去抓敖棠的袖子,被他灵敏一闪,顺势躲到了吴秦身后头。   提及“兜率宫”,就算是这些年不爱出门的吴秦也清楚了那宫里头住着的是谁,以及他为何要抓敖棠回去。   银童子见敖棠躲在吴秦身后,急得快步冲上去逮他,可敖棠有吴秦这么大块头挡着,左右这二位童子是奈何不了他的。   “公子。”金童子见状忙上前解释道,“原先是这家伙踢翻了我家师炼丹药的炉子,致使我家师的那些丹药毁尽,如今是要抓他回去问罪的。”   照理说这事儿不归吴秦管,就算按以往他带着师弟师妹闯下什么祸,那也是他先溜得最快,撇得最一干二净两袖清风的了,可眼下南海龙王将敖棠托付给自己,这才没过多久,总是要以身作则个榜样出来的,不然以后更难管教。   遂吴秦清了清嗓子正经道:“自古以来,哪家孩子犯了错都是当父母的管教不严,两位仙童就算抓他回去问罪,那丹药也是毁了,还不如一脚去南海龙宫,和老龙王好好商量这事。”   这番话吴秦也是想往外摘,借故推脱本想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没承想那金童子听完后冷笑,对吴秦讽道:“想来公子是修炼不下万年的老神仙了,怎么光长这年龄不长脑子呢。我俩先前去过南海,老龙王只说他这儿子是放在你们终南山管教的,日后出了什么差池也只找你终南山的吴秦!”   吴秦气结,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万年修为的神仙,哪里轮得到面前俩小儿的嘲弄,这天界虽不比凡间那般三纲五常,可尊卑有别还是有的,更何况他吴秦活到这么个岁数,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呢。   “敖棠!”吴秦一声吼,身后的敖棠立马稍息立正,感情充沛地喊了句“到!”   “给我拿下这两个混账!”   有了吴秦撑腰,敖棠立马呲牙咧嘴地扑向先前抓自己的银童子,一把将其扑倒在地,随后在山脚的泥地上殴打起来。   这边金童子见同门惨遭毒手,没能想到竟是这番结局,也乱了手脚,结结巴巴指着吴秦道:“好你个吴秦,老龙王只说你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好,没想到你就是这么个处理法儿!”   这厢吴秦摊开扇面嗤笑,回他道:“老龙王可还告诉你,这个终南山清霞观的吴秦,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性子也是瑕疵必报,更别提手段那叫个心肠歹毒。”   从吴秦手掌心吹来的一阵风,登时便迷了那金童子的眼,于是他带着敖棠一块,对从兜率宫前来的两位贵宾,实施了今日第二场施暴。   若这事搁在他师父虚舟子身上,指不定就是一顿拿礼相待和和气气的道歉,可他吴秦毕竟不是师父虚舟子,也从来没修过什么卑躬屈膝的道德品性,照以往吴秦奶孩子的经验,如若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一个字——打。   打到他服气为止。   敖棠在心里乐开了花,方从阿娘那处受来的气也一处发泄在两位童子身上,更让他美滋滋的,是吴秦这种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暴脾气。   好在金童子的武功稍长银童子,被他趁机寻了个空隙遛了出来,敖棠蓄势待发抬爪就要追过去,被吴秦拽住腰间白玉带勾了回来。   “让他走。”一条麻绳从吴秦袖中变出,麻溜地将趴地上的银童子给绑好。“让他回去给太上老君传个话儿,叫那老头儿亲自下来见我,看我不揪光他的胡子。”   吴秦衣袖一挥,捆成蚕蛹般的银童子当下就被吊在了暖烟榭前的歪脖子树上,看样子约莫还剩半口气。   “恩公,咱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敖棠活动完筋骨,觉着浑身下上下都舒畅。   “回家,睡觉。”   暖烟榭内。   炉瓶里插着的竹叶青青,敖棠睡在地铺上观望良久,托腮问吴秦道:“恩公,你为甚么要用这竹枝建屋子呢。”   上头吴秦正裹在被窝里头看戏本子,都是和他师妹借来的,这本写得还算凑合,讲的是凡间的青楼小倌,六年后偶遇当年割下他舌头的皇帝。   “半山腰上多着呢,就拿来用了。”吴秦翻过一页书,聚精会神道。   敖棠翻了个身,见塌上吴秦背对自己,跪在铺上,将下巴搁在两爪之上,定睛笑眯眯看向吴秦后背露出来一缕发丝,不一会儿又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很软很舒服的触感。   “恩公啊,我阿娘都说将我托付给你了,你日后会不会打我啊。”历来管教敖棠的老师不是打他手心就是骂他愚笨,时间久了,敖棠自然就养成了副怕老师的性子,也着实害怕被谁管着,束缚着。   “你放心,只要你别惹我,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其实吴秦很少打自家师弟师妹的,顶多气急了举高扇子吓唬吓唬他们,对敖棠也是一样。“你阿娘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自然是要担起保护你的责任的。”   敖棠的爪子摩挲在那缕发丝上,笑道:“那恩公打算如何保护我呢?”   吴秦翻书的手一时停住,没去回他的话。   如何保护他?无非就是衣食起居照料着,别让他饿着,困着,冻着,淋着,还有甚么?   吴秦眨眼,一时还真想不出来。   “其实我在山上的时候还担心恩公你不肯答应我阿娘呢。”将那缕发丝放下,敖棠轻轻去触碰吴秦露在外的后背,就在快触及衣料那一刻定住,照旧甜甜笑道,“我还以为恩公也讨厌我,谁叫我给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   不知怎的,吴秦只感觉后背这块麻麻酥酥地弄得他很不舒服,他下意识伸手去挠,一下便抓住了敖棠的爪子。   吴秦侧身去看时,目光正好对上跪在榻前的敖棠。   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打量这条小龙,吴秦发觉这小子的眼眸不是一般儿的大,回想起前几日他仓惶从竹帘里滚出来的情景,就觉得好笑,明明都是这么大的一条龙了,却总还做些小孩的勾当,言行举止中总带着些稚气和顽皮,这让吴秦这么个活了万年的老神仙感到很新鲜。   他的暖烟榭寂寞了万年,没想到还能有朝一日迎来这么蓬勃的气息。   是啊,求仙问道的这条路,真的太清冷,太孤寂了。   吴秦松开他冰凉的爪子,无声将其端详。   他心中一直存着的一个疑问,那就是真的是面前这条龙当年将自己救下的么?   那他又为甚么要救自己呢?   吴秦如何也想不明白,还是说他当真只是过路,不忍心看自己就这么死去,才搭手相救?   敖棠盯着吴秦眼角下那颗泪痣,是越看越欢喜,恰巧暖烟榭里的氛围如此融洽,他清清嗓子,柔声问道:“既然我惹了这么多麻烦,恩公也不计较,反倒留我住下,那么……那么恩公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   在敖棠满脸的期待中,吴秦说完便转身又睡了下去。   只剩得这一屋子的尴尬气氛,和呆呆跪在榻前的敖棠。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家小龙~哭唧唧 ☆、第十回 携手并肩下凡间   在暖烟榭里睡至午间,敖棠又爬上来,将腿敲在吴秦身上流着口水,吴秦索性穿戴整齐将竹塌子让给他睡算了,自己掀开帘子,先是望向正南的红日,再打量着被吊在树上的银童子,随口问道:“喂,叫甚么名儿啊。”   仙童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一副宁死不屈英勇就义的模样。   吴秦拿他没办法,只好念了诀将他从树上放下,再将那根绑他的绳儿收回,又宽慰起他来:“原先我也不想捆你,可你们家这金童儿说话太难听,我虽说比不上你们家祖师爷有头有脸,可好歹在终南山也修了这么些年的仙,我说这话你可懂?”   那仙童从地上爬起,甩两下袖子哼道:“懂,像您这种有头有脸的神仙,就该当主子似儿的给供着,哄着,陪着,敬着,不然翻起脸来不给好果子吃,谁叫您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呢。”   吴秦“嘿”一声举起手里扇子,敢情这一代晚辈脾气都这么倔,给点台阶下就蹬鼻上脸的不识好歹,还懂不懂尊老爱幼的理儿了,待会儿太上老君过来可要好好同他掰扯掰扯。   “你这倒霉孩子,都说的些甚么话这是。”吴秦转念一想,又问他道,“难不成敖棠真闯下什么大祸来了 ?不就踢翻个药炉子么,你们家那么多丹药,至于这番斤斤计较?”   说起敖棠闯下的祸,那银童子面上登时倨傲起来,双手叉在腰间继续哼道:“要是寻常丹药我家师也就不同他计较了,古往今来药也有炼不成的时候,可那八卦炉中放着的是我家师苦守七七四十九天的九转金丹,是用来给下头凡人渡仙劫用的,我家师念那凡人生前诚心供他的石像字画,这才去东王公那儿讨来个籍户,打算让他吃了金丹就飞天列仙班的。”   吴秦哑然,原来还有这么个成仙的好办法,他当时怎么就没能想到呢。思索间,又听得那银童子道:“现在可好,那凡人没吃得上金丹,可大限将至,日后若是去了冥府,永世轮回,我们家师可就要不着人了。”   “那就别要了。”吴秦劝道,那银童子一个眼神横过去,弄得吴秦也心虚,忙添了句,“那除却这吃金丹,可还有甚么法子助那凡人渡劫?”   “有啊。”银童儿不假思索道,“待那凡人死后,去阴间将他的魂儿给勾出来,再将那司命簿里的姓名给划去,到东王公那儿拜一拜,也能成仙。”   扇子一下下敲在吴秦手心,他不得不喟叹这仙童的脑力,这么好的办法他为何不早点相告呢。   身后竹帘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吴秦掀开帘子朝里探看时,竹塌上不见敖棠半点踪影,但见得那扇窗户儿被支开,露出一角水色来。   待他转身,听得“怦咚”一声,那银童子应声倒下,却不知敖棠是甚么时候溜童子身后,手举巨石对准仙童的后脑勺砸下去。   “恩公,解决了,赶快上绳子!”敖棠拍拍两爪,得意道。   这厢吴秦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忙又起身将那童子横抱,一边急道:“醒醒,你可知道你家师要渡的那个凡人,姓甚么叫甚么住在何处?”   就着最后一口气,银童儿气喘喘道:“我见过他……他说他……”   “说什么?”吴秦一掌顶住他背,是打算传口仙气给他的。   “他是京城里的侯爷,叫,叫……尤卿。”话毕,童子闭眼,恁得吴秦再怎么喊也没用。   吴秦叹声,看了看身后的一脸无辜的敖棠,登时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走吧,趁着太上老君还没杀过来。”他一把掳过敖棠身子,轻飘飘离地而起。   “恩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一头雾水得敖棠,方才起床,在屋内就着竹帘儿的一道细缝瞧清了站那儿的银童子,赶忙从后屋的窗户逃出去又补上一石头。   “下凡,历劫。”   吴秦的声音像一道渺茫沧远的钟声入了敖棠的耳,眼看自己的爪子正搭在吴秦手心里,他高兴地咧开嘴,心里乐开了花。   自打吴秦成了大罗神仙,就再也没回人间去过。   他时不时会想,凡人之所以畏惧死亡乞求长生不老,或许只是想延续那样一种生活状态。是帝王放不下江山,是王侯放不下权势,是富贵放不下金银,是有情人想永浴爱河,是做父母舍不得骨肉,是他们,放不下;是他们,想要幸福。   而他吴秦,甚么都没有。   也许这一生总要寻求些什么权且当做慰藉,哪怕是可以安然入睡的一个理由,可吴秦总觉得自己是那样一个连获得这些资格都没有的人。   戏台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下是众生百态看戏的,而他吴秦,只不过是路过这家墙外,偶尔听得几句戏文入耳而已。   桌上摆着的两碗馄饨冒着热气,一碗被敖棠用勺子小心舀起,搁在嘴边吹凉了,再放进一个稍小的瓷碗里。直到小瓷碗里盛满了,敖棠才将碗推向一旁的吴秦,笑道:“恩公,你先吃。”   吴秦一愣,从方才的神游回来,见那小瓷碗里都是敖棠吹凉的馄饨,又将他推回给敖棠:“没想到你这么贪吃的一条小龙,还会有让食的一天?”   “嘿嘿。”敖棠再度将碗推给吴秦,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他说道,“恩公,小王我昨夜想明白了,以后但凡我有得到了什么吃食,一定要先让恩公你吃。”   吴秦看着碗里的馄饨,没动手,笑他说:“你就不怕我全吃光了,让你饿肚子?”   “嗳,不怕不怕的,恩公是个既仗义又明理的好神仙,不会干那些事的。”敖棠说完,便捧起碗来“吸溜吸溜”地喝汤,剩下吴秦举着筷子去吃其他小菜,唯独搁置下那小瓷碗里的馄饨,到最后还是进了敖棠的肚子。   长街长,一条路到底望不见尽头,吴秦走在人群中,前头是蹦得老高的小龙王敖棠。见他一会儿拿来副面具带上,转而就被捏糖人的给吸引住,又瞥见有舞狮子的队伍,一条纸糊的长龙在一片鼓吹声中游过,逗得敖棠笑到直不起腰。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小龙王就这么一直走在前头,吴秦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   他看见那抹大红色的身影东游西荡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而他在后头执扇负手,走过人间繁华笙歌处。   “恩公啊,咱们的落脚点在哪儿啊?”   “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好嘞。”   当晚,直到吴秦闭了眼,那抹大红还依旧在眼前一晃一晃着。   睡在下铺的敖棠打起鼾声来,吴秦辗转反侧,干脆化作一道风从窗户遛了出去,躺于屋檐之上,喝着酒,看着月亮。   夜空黑得一颗星星都寻不着,就单剩那轮孤月挂着。   清风总算吹散心头些许杂乱,他身下的那道影子又逐渐从砖瓦上剥离出来,随后变作一个和他长相无一二的吴秦来。   “想什么呢?”那影子坐在他身旁,笑他道。   “没想什么。”他答。   “没想什么,怎么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影子继续打趣道。   “关你甚么事。”冷酒入衷肠,吴秦略有些不耐烦。   “我可是你的影子啊,这万年来一直和你形影不离的。”影子嬉笑,惹得吴秦冷眼将他看着。   “那你没事跑出来干甚么?”   “不是你想我出来的么,你忘啦,咱俩最初约定好,只要你觉得孤单,我就出来陪你的。”   吴秦手里的酒坛子定住,怔怔望向他的影子。就连影子都发觉到他吴秦的可怜处来,那他吴秦这一生活得可真失败。   他起身,继而正经道:“你说,敖棠跟在我身后,是对还是错?”   “这事不能用对错来区分。”   “那你说用甚么?”   “是他心甘情愿跟着你的。”   吴秦端详面前的影子,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影子,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懂得,这个吴秦到底在干些甚么,到底在想些甚么。   “你呢,你是怎么看他的?”   影子抛出的问题被吴秦当机立断回道:“他就一没长大的小孩。”   “还有呢?”   “还有……”吴秦愣怔,轻轻摇晃坛子里的酒,笑了,“你是说那种把他当作自家孩子看的骨肉情是吧,其实也就跟追风般若他们一样,当自家兄弟姐妹看,更何况……”   “更何况万年前是他舍命救下的你。”影子替他答道,“没有他的这份救命之恩,也就没有现在的你。”   “可他为甚么还不来跟我讨要这份恩情呢?明明当年他散去浑身的修为救的我,导致他如今只剩下几百年的道行,可他却从来不同我说起这事呢?”吴秦不解,因为他觉得任何事情皆有因有果,种甚么因便结甚么果,天地万物难道不是如此么?   “也许,他并不想要你还他的恩情呢?”   夜风吹来,将那道影子劈散,吴秦只能在一片清冷月光下,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为甚么你不想要我还你的恩情?”   直至天明,屋檐上不见吴秦,空留下一只酒坛子。 ☆、第十一回 茶社闲聊寻踪迹   宿酒,头痛。   吴秦睁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哀怨地坐在窗前,窗外是一条小河流,两岸皆是人家,对面是敖棠,已经狼吞虎咽下第三碗阳春面,以及吸溜完第四屉汤包。   “茶博士,将两盏茶来!”敖棠一声吼,震得茶社抖三抖,不登时两盏香气四溢的龙井便端了上来。   敖棠抿一小口茶水,美滋滋地躺在椅儿上剔牙,不时望望窗外的小桥流水,听几句大堂内的吹拉弹奏。   吴秦默默地将筷子放下,默默地一手托住下巴,默默地将敖棠看着。   虽说这小子一身的臭毛病还娇生惯养得不得了,可就冲他这份懂得吃饱喝足享受生活的觉悟,吴秦觉得自己真要好好学习一番。   只是,吴秦唯一感到不满意的,就是敖棠吃得实在有点多……他琢磨,就自己身上带的银两,撑不过三日,他就该带着敖棠满大街要饭去了。   “我说小吴啊……”一根牙签被敖棠的兰花指捏住,在吴秦变脸之前,敖棠赶紧收起呲牙咧嘴的消遣样儿,异常诚恳地询问道,“恩公,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昨儿晚上,吴秦在敖棠入睡前已经翻来覆去和他讲清楚他们此番下凡的目的,尽管绝大部分在敖棠一觉睡醒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敖棠这份重在参与的心还是有的。   “吃饱了?”吴秦没搭他话茬,笑眯眯道。   “嗯……总算是七八分饱吧。”敖棠这厢两手指点点桌面,思索道。   吴秦还是笑,虽说那张面皮是使劲绷着的,可他总算是拿出点了耐心来:“那就继续吃啊。”   敖棠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吃太多会长胖的。”   “你现在也不瘦啊。”吴秦望着这一桌子的狼藉,冷笑道。   敖棠抿下口茶水,慢条斯理地向吴秦介绍起:“恩公,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每日一顿美味而又营养的早茶,是出家旅行必要的条件,这也是……”   “充满活力一天的良好开端是吧。”吴秦这把扇子敲了敲桌面,终究是没同他再争辩几句,将手里那杯龙井一饮而尽,起身向柜台走去。   这厢敖棠点点头,欣慰道:“果真是孺子可教啊,啧啧。”   话毕吴秦的折扇便从天而降狠狠砸在敖棠脑瓜子上,吓得小龙王忙点头哈腰地给吴秦赔不是。   最终这顿美味而又营养的早茶,以吴秦的白眼划上句号。   “打听个人儿,你们这儿可有个叫尤卿的侯爷?”吴秦这么问着,从荷包内掏出银子。   “有啊有啊,客官您是想知道些甚么?”店小二接过银子,满脸堆笑,“尤二爷在咱们这儿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呐,前年闹洪灾,还是他出资赈灾保大家伙平安的呢。还有咱们这儿出门右拐一条叫龙川的桥,尤二爷可是花最多银子建的呢。还有啊这个城隍庙……”   接下来,吴秦和敖棠就这么生生站着,听了这位店小二近半炷香的慷慨激昂的演说,从桥说到路,再从路说到庙,再打庙说到城门……总之,这位大名鼎鼎的尤二爷,是个当仁不让的慈善家活菩萨。   就在店小二好不容易介绍完尤二爷的生平事迹之后,吴秦终于忍不住见缝插针问了句:“那他现在今住在何处?”   短暂的安静过后,店小二笑嘻嘻对吴秦道:“客官,您该不会是那个吧……”   吴秦飞快瞄一眼身旁的敖棠,仓惶道:“我是哪个?”   “尤二爷的狂热爱慕者啊。”店小二一拍桌子,说道,“这尤二爷不光家境富裕出手阔绰,那相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呐,您出去打听打听,这京城里不知多少待嫁的黄花大闺女挤破头都要给尤二爷当小妾呢!”   店小二当下又拍桌子,顿了顿,叹道:“可惜啊,咱们尤二爷偏偏是个断袖,不然如今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客官呐,您若是真想见见这尤二爷,出门左拐苍舍楼,尤二爷最爱在里头喝茶听戏喽。”   一条白毛巾这么搭在店小二肩上,吴秦眼见他拎着茶壶走进大堂,从里头不时飘来几句弹唱入耳,虚虚实实听不大真。   吴秦牵着敖棠的爪子走出茶社,不登时便来到了店小二口中的苍舍楼。虽说这个凡人阳寿未尽,他们做神仙的是不好插手乱改他的命格,毕竟活多少时辰都在冥府的司命簿里记得好好的,可眼下已经带着敖棠下了凡,给不了太上老君一个合理的交代,他吴秦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来都来了,总要见这个凡人一面吧。”吴秦收起扇子,本欲打算携敖棠一同进苍舍楼,可敖棠一听说是要去听戏,高兴地拎了拎腰间白玉带,扭扭腰便奔进戏楼里头,也就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台下,剩得吴秦倚在门旁,还在观看里头局势。   一股极其微弱的妖气,紧贴着地砖弥漫着,尽管那妖怪已经谨慎地将邪气隐去,可瞒不过驱魔降妖这么些年的吴秦。   唯一令他感到不安的,便是这股似曾相识的邪气,吴秦始终记不起究竟于何处还碰见过。   戏台上已经开场,一阵吹锣打鼓声过后是咿呀啊呀的唱腔,吴秦缓缓行走在人群之中,仔细将每个过路人的面庞端详。   “尤二爷,这是今儿的曲目册子,您请过目。”不远处有个小厮给坐在最前头的男子恭敬递过去张戏册子。   吴秦正欲走上前去,恰逢坐在前头那名男子侧过脸,余光刚好瞥见他。   面如冠玉,是张美人皮儿,尤其在一身锦缎丝绸的衬托下,更加显得他气度不凡。男子的目光略略停在吴秦手中的折扇上,又侧过去同身旁人轻声交谈。   吴秦冷笑,对着戏台上吹去一口仙气,顷刻消失在台下。   但见台上那戏子唱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把桃花扇缓缓在掌间铺开,见上面点点腥红洒溅,随即被丢出手,直直朝最前头的尤二爷飞去。   众目睽睽之下,尤二爷一个弯腰便躲了过去,场下一时闹哄哄乱作一团。   那戏子见一计不成,从台上抽出来一把宝剑,剑身泛着冷冷青光,一蹬脚执剑向台下扑去。   一桌子的茶水被尤二爷拍起,在星星点点的茶滴腾空时,他的袖子一挥,道道化作锐利的银针刺向台上。   台面砸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坑洼,继而一缕气息从那戏子身上散开,戏子昏倒在地,后台帘幕处显现吴秦的真身来。   “何方大罗神仙,可否报上个名来?”尤二爷站在台下,笑道。   这时已经跑到第三楼看戏的敖棠,在满堂宾客陆续逃跑后,发现了他的恩公,正执扇立于戏台上。虽然他也不大明白这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局面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可既然吴秦已经准备打了,作为他后方坚强而有力的支援,敖棠觉得自己这声一定要喊得有力且霸气。   “他可是终南山清霞观四弟子吴秦,打死他……不对,朝死里打……也不对,这个那个……”敖棠眼睁睁见台下的吴秦一副“你找死”的模样,只好顺着栏杆矮下身去。   可这一喊同样也将尤二爷的注意力引去,面前的吴秦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方才过下几招心里多少已经有数,可上头这细皮嫩肉的小子就难说了。   一阵飓风在小小戏楼中央刮过,就在吴秦将袖子掩过时,尤二爷已经纵身朝敖棠飞去。   敖棠吓得连连后退,看见上来的尤二爷说了这样一句:“小龙王,可还记得我?”   那张原本该是尤二爷的脸皮瞬间换成了另外一副嘴脸,敖棠当下便反应过来,这家伙正是前几日在桃山洞里铃婆身旁的书生。   吴秦见那妖精飞去敖棠那处,心中一梗,忙从袖中抛出长绳勾住那书生的脚腕,一手往后拽时,身子早就来到楼上将敖棠护在身下。   “还真是冤家路窄。”吴秦见那书生终于露出原貌来——一条白蛇,正往外幽幽吐着蛇信子。   后头敖棠紧紧将吴秦抱住,导致吴秦连挪动身子都没办法,只好无奈道:“爪子松开些。”   敖棠应声略微松开,紧接着吴秦的扇子便剜来几道利风,将地面掀开好几处口子。   那条白蛇被中伤,疼得在地面打滚,冒着浑身是血的危险,用尽全力朝吴秦游去。   吴秦见那白蛇张开血盆大口,麻溜地将敖棠踢向一旁,再捏了诀喊了声“定”。   小小八卦阵在白蛇头颅上旋转,很快便将妖精给束缚住。吴秦略松口气,左手上多出来个葫芦,是他自家门派用来收妖怪的法宝。   就在他打开葫芦,对准白蛇又喊了声“收”时,那道小小八卦阵忽然开始崩裂,继而是这白蛇冲破此阵,在吴秦左手腕狠狠咬下一口。   一旁敖棠吓得腿软,忙惊叫了声“吴秦!”   就在敖棠冲上去时,前头吴秦移步将他挡住,电光火石间,敖棠看见吴秦举起那把完全摊开的扇子,毫不留情地扇了下去。    ☆、第十二回 船家女引诱蛇精   “吴秦,吴秦!你没事吧!”   手中的葫芦陡然落地,还是给白蛇寻到个空隙溜走,吴秦半跪在地,止住左手的血迹后闷声回了句:“我没事。”   袖子掩盖好手腕的伤痕,吴秦将地上的葫芦也收回,这才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敖棠说:“只可惜,让他跑了。”   “你的爪呢,你的爪怎么样?”敖棠分明瞧见那白蛇冲破阵对吴秦手臂咬下去的。   吴秦将左手藏于身后,还不忘提醒敖棠:“我这是手,不是爪子。”   “都一样,都一样,你赶紧伸出来给我瞧瞧。”敖棠说着,就去拽吴秦袖子,拉扯好半会儿吴秦才给他看了整条右胳膊,当然甚么也不会有。   这厢敖棠拍拍小心脏,才放松下来,仔细替吴秦放下袖子,又担心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见敖棠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分明是刚才吓得不轻,吴秦权且当做安慰,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以往我收了妖怪都是去喝酒,不过眼下既然让这妖精逃了,自然是要伏了他再去喝酒的。”   说话间,吴秦已经右手拎着敖棠准备下楼,却发现这小子赖着屁股不肯走。   “怎么还去啊,别去了,刚才多危险啊。”他哭丧着脸用他那只脏兮兮的爪子拽了拽吴秦的衣角,可怜兮兮道,“咱别去了行吗吴秦?”   吴秦右手一松,登时敖棠就跌坐在了楼梯口,他亮出手里的扇子,是举高高要打下去的:“你小子,给我放麻溜点行么,男子汉大丈夫碰见点事儿就当缩头乌龟,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啊?”   敖棠没法子,只好护住脑袋在吴秦一声一声的催促和责骂中跑出了戏楼,一脚迈出了门槛,才发觉天色已晚,无数繁星点缀在夜幕,还有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戏楼外看热闹的百姓,见吴秦和敖棠走出来,吓得东奔西逃,纷纷喊叫“妖怪来啦,妖怪来啦。”   很快,百姓们一哄而散,整条街上就剩下敖棠走在前,吴秦走在后。   “恩公,我跟你讲,下回你打架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知道吗。”就方才危险的局面,敖棠不禁念叨起,“我阿娘说了,打不过的时候就赶紧溜,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左手明明封住穴位却又流下几道血痕,指尖凝聚的血滴划落在一路上,只是这夜色太昏暗,敖棠一定不会发觉的。   吴秦低头无声在笑,搞不懂自己究竟在作甚么,竟然会怀有侥幸他没受伤这种想法。   尤其是在那条蛇妖逃跑之后,吴秦将他护在身后,眼看着危险远离,觉得真好。   万年来的驱魔降妖,有过直面死亡的时刻太多,有时候是和妖怪斗得两败俱伤,他吴秦都从没有过皱过眉头的那一刻。因为身后从未站过谁,从未想过要保护谁,有的只有如何至对手于死地的念头。   前头敖棠照旧絮絮叨叨,后头吴秦已经停下脚步,眼见他还自顾自往前走了好一大段路,这才慢条斯理地提醒他道:“行了,就是这处。”   敖棠“嗖”地溜到吴秦身后,抬头看见上方匾额“尤府”二字,就连两侧的红灯笼都散着幽幽的光束。   “恩公,咱们真要进去打架么,万一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的妖怪,就咱们俩打得过吗?”   不消说吴秦也知道敖棠定会在这时候打退堂鼓,他还很耐心地将敖棠从身后揪出来,右手抚摸他的头发笑盈盈道:“不怕哈,要是万一我打不过他们,不还有你呢嘛。”   “我……我不行啊,你也知道,我就那么点道行,就是送给妖怪吃,他们也不惜得要啊。”敖棠清楚吴秦这是在揶揄自己,可他除了怂作一团以外,别无他法。   “你哪里不行?你是前爪子不行还是后爪子不行?别忘了你们海龙可是名门望族,就冲你这一身的肉,送过去给蛇妖补补肾也是好的啊。”吴秦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打在敖棠身上,继续道,“再说了,龙筋龙皮扒下来一可作武器,二可当家具,就连你身上的龙鳞,也是闪闪发光不比夜明珠差,你说对吗?”   听吴秦这么一说,敖棠瘪下嘴,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哭丧道:“恩公,你真舍得就这么把我送给妖怪么……”   吴秦后退几步,上下打量起敖棠,回他道:“舍得,怎么不舍得,一条龙换一条命,我觉得很值。”   敖棠见这阵势不对头,吴秦自始自终都是一副想要卖了自己的口气,可自己愣是找不着台阶给自己下,索性一咬牙一跺脚——怕甚么,几万年前比这更出格的事儿他也干过呢。   于是他伸出两爪死死拽住吴秦的衣角,“噗通”一声给他跪下,哭喊道:“恩公呐,我求求您了,别把我送给妖精行么,我保证以后干甚么事都听您的,您要我往东,我绝不向西,您要我撵狗,我绝不撵鸡!”   吴秦心里是乐开了花,不过面上还是那副冷清模样,道了句:“真的?”   “这还有假?恩公,只要您乐意,就我这样的。”   “就你哪样的?”吴秦忽然觉得这场揶揄的风向开始调转,似乎已经超出他的控制范围内。   “我这样的,以身相许啊!”说话间敖棠不禁又朝吴秦挪几步,谁料到吴秦听完这句差点一个趔趄栽地上,面儿上没绷住,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还是算了吧,小龙王,你赶紧起来,这礼我吴秦受不起,但你前面说的那些话我可是听见了,日后你便是要按我说的去做,不然……”吴秦顿了顿,看见敖棠那急促不安的样子,扮作凶狠像道,“我就随便找个妖精洞把你给扔那儿。”   扯住吴秦衣角的爪子无力松开,在短暂而又迅速的打心里咒完吴秦祖宗上下十八代之后,敖棠百忍成钢,终于还是答应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起身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只湿潮的爪子,还没反应过来,但听见吴秦说道:“来,上回在孤江里的那条金鲤先变个给我看看。”   “你要看那个作甚么?”敖棠这么一寻思,敢情吴秦这小子是把他当马戏团耍了。   “要你变你就变,哪里那么多废话。”   举高高的扇子在上,敖棠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好这会儿发作,抿嘴良久,终于是原地转了一圈,一条扑腾尾巴的金鲤便出现在吴秦脚下。   吴秦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捏了个诀,将地上垒叠的石块一变,变成了一只竹鱼篓,将金鲤放进鱼篓中,自己又摇身变做一位青春正年华的船家女,一手挎鱼篓,一手拿帕子拭泪,是凄凄惨惨戚戚地走在尤府高墙之下。   不知是这位船家女的哭声过于楚楚可怜,还是里头尤府的下人们觉得扰民,总之那朱漆大门打开,里头出来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手举灯笼将蹲地上哭的船家女仔细辨认,问道:“姑娘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船家女见他问起,哭得更是难过,那眼泪珠儿不停地往下落,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道:“今儿的鱼还剩这么一条没卖出去,不敢回家,恐被家里头绑树上用柳条儿抽。爷爷,您要是好心,可否将我这竹篓里的鱼给买去,也好让小女今晚能有个睡觉之处。”   听完船家女的哭诉,管家感到唏嘘,可怜这么小年纪的姑娘竟沦落至此,着实令人心疼呐。   “姑娘嗳,这里我作不了主,待我去请示咱家侯爷,他若是肯答应,你这鱼也就有买家啦。”   管家将船家女迎进门内,方抬脚要去,被她一手拉住,照旧噙泪将鱼篓打开,里头这条鱼,不光体型肥胖,鱼鳞上还隐约闪烁些光彩,看得那管家一惊,忙朝里屋跑去。   见那管家离去,竹篓的金鲤这才又蹦出来变回原型,张口第一句就是:“你不会真将我给卖了吧!”   船家女摆弄着手帕,阴阳怪气地回他:“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么。”   敖棠觉得很是无奈,以往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天上地下很会找乐子玩的了,没承想碰见个比自己还会折腾的主儿,这小手绢挥来挥去跟个真的似的。   就在管家匆忙跑来前,敖棠见机又钻进了鱼篓,绝望地等待被鱼肉刀俎的凌迟。   “姑娘,你今儿个可算遇见喜事了,咱们家侯爷听说你的事,当即就说要买你的鱼呢!”   不远处一阵火光点点,一群人簇拥着位公子走来,不是那如假包换的尤二爷还能是谁呢。   船家女一听管家的话,今儿晚上的鱼终于有了着落,那方还愁云惨淡的面容上不禁添得几分红晕,娇滴滴来到尤二爷面前道了个万福。   “开个价吧。”那蛇精色眯眯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转啊转,吴秦便知晓这事儿快成了。   “一百两银子,恕不还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只见这位尤二爷先是替她接过鱼篓,再顺藤摸瓜握住她的皓腕。   “好,就这么说定了。这条鱼,还有姑娘你,一共一百两。” ☆、第十三回 敖棠吃醋吻恩公   管家命下人将竹篓里的金鲤放进木盆,明儿个准备活宰了煮了吃。前脚金鲤游入盛满清水的木盆,后脚便跳出来个敖棠,见后厨的门锁上,从一扇窗户内跳下,直奔船家女那处。   敖棠在心中暗暗发誓,如若今晚吴秦要真跟这蛇精发生了甚么,他一定要让这俩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一盏油灯下,船家女正沿床边坐下,手里的帕子被她翻来覆去绞来绞去,一双眼眸也扑闪扑闪得叫人心里痒痒,恨不得搂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才不负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终于,蛇精扮作的尤二爷闪亮登场,先是倚着门框儿冲船家女直乐呵,接着走上前给她倒了杯酒,和气问道:“姑娘叫作甚么名儿?”   “小女叫作小倩,二爷叫我倩儿便可。”里头船家女细着嗓子回道,外头趴墙角看戏的敖棠差点恶心得一身龙皮疙瘩掉下。   “那咱们倩儿家住何处啊?”蛇精见船家结果酒杯却未曾饮下,忙给自己斟满一杯,孤男寡女是独处西厢房,杯盏交叠喝得不亦乐乎。   “城外西凉河上的渔船。”船家女原先是不愿喝酒的,可是俗话说得好,“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故也笑盈盈抿了几口。   “爷我可是听说,你家里人对你不怎么好,总是打你,可还有此事?”   蛇精问只此处,船家女本该是要流几滴泪下来的,可方才在尤府墙外已经哭了够,眼下是怎么挤也挤不下泪珠,只好假惺惺掩面背过去不答声。   想必是问到了人家的痛处,蛇精也没去多想,一把搂过她的肩哄道:“你放心,日后跟着我尤二爷,绝不会让你受这个气的。要多少丫鬟服侍只管跟爷提,只要啊……”蛇精顿了顿,又朝船家女靠过去,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个身子都转向自己,“你把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不知怎么,也许是靠近处端详起她的面容,这蛇精眼睁睁瞧见她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心下琢磨着似乎在甚么地方见过。   可那船家女的手已经轻轻搭在了他的大腿上,满面羞容道:“尤二爷是想叫小倩怎么伺候您?”   蛇精当下乐不可支,顺势握住她的手,放于心口处疼道:“要不要爷亲自教你啊。”   “可是,可是……”方握在心口处的小手转瞬又抽回,但见船家女说道,“小倩听人家说,说您尤二爷是个断袖,既然如此,想必尤二爷不会喜欢小倩的。”   “是,我是。”蛇精继续将她的手握住,然后沿着手腕再到手臂一路循序渐进,最后停在她的耳下流连,将唇轻轻凑过去,“可我一见着你啊,我就觉得我甚么都不是了……”   这场戏怕是也演得差不多了,就在吴秦琢磨着究竟如何收伏这妖精时,外头大门猛地被撞开,惊得屋内人乍看,敖棠先是提了提腰间白玉带,接着大步流星走到吴秦跟前,一手拽住蛇精远远将其推出去,最后弯腰低头一个吻落下。   也许只是很短暂瞬间,吴秦在脑中一片轰然后,逐渐恢复意识,见敖棠咬牙恨恨道:“是不是我不来,你就真要同他亲上嘴了?”吴秦哑然,此时他还是副船家女的模样,手中那方帕子也骤然飘落在地,一时半会儿还未能反应过来。   “万年前我念你还是个肉体凡胎,日后没能记起也就罢了,可归根到底你这条命是我给的,这么些年来空是我独自卧病在床,还想着有一日你会来看望我,可是呢,我等不到你来,我特么就亲自去了,没想到你非但没认出我来,还将我塞锅里给煮了!我是耐着性子等你记起来,先前是那个辞镜,这回又是个蛇精,左右你是再也记不得我了是吧!”   屋内那盏油灯晃晃,照得墙上一对身影战战,吴秦眼瞧着被敖棠推地上的蛇精爬走,刚想起身去追,没承想又被敖棠吼了坐回去:“我问你话呢!你还记着我吗!”   记着,还是不记着,这是个问题。   如若他还记着,就是亏欠,好比在心头上了把枷锁,日后时时刻刻都在折磨自己。   如若他不记着,就是不要脸,这么大的恩情怎能说忘就忘呢?   “你又为甚么要救我呢,就让我死在雪地里不是更好么?省得你日后同我讨算起这笔账,我吴秦赤条条来去牵挂,你若是乐意,这条命你就拿去吧。”   吴秦不想再同他牵扯这些前尘往事,眼下他更放在心上是那条蛇精的下落。   来不及听完他的话,吴秦已经跨出门槛消失在夜色里。   剩得敖棠单单站在屋内,自言自语着:“谁要你的命,我只想要你吴秦啊。”   万年前是如此,万年后还是如此。   案上一壶酒,被敖棠随手拿来灌进肚子,直到嗓子里那股辛辣代替苦楚让他感到痛快后,他砸碎酒壶,失神落魄地走出屋子。   先前已经将这条蛇精打伤,如今吴秦在夜空中同他斗了些时辰的法术,便是一根绳儿将其捆绑,最后被吴秦踩在脚下逼问真正尤二爷的踪迹。   原来这条蛇精害怕将尤二爷杀死,他的冤魂会缠身,只是将其打晕扔进后院内的一口枯井里,每日派人去投喂些食物,而早在半年前,白蛇精便化作尤二爷的模样,大摇大摆出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将蛇精收进葫芦里后,吴秦又将枯井里还剩半口气的尤二爷给拖出来,也就半年的光景,这尤二爷是蓬头垢面瘦得活活脱了层皮。   尤府上下见了吴秦均是磕头跪拜感激不尽,管家找来了郎中赶紧给尤二爷看病,吴秦忙活这些事后才发觉不见敖棠的踪迹。   他心中乱如麻,嘱咐尤府的人千万不可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自己只身出了大门,在夜晚的街头寻起敖棠来。   空荡荡的街头巷尾,吴秦越走越累,恰巧左手上的伤痕隐隐作痛,整得他头痛欲裂,无奈下他只好先回客栈,是打算先给自己运功疗伤的,没想到一进去发现月下那身大红袍早就给自己打理好了地铺,背对着睡下了。   吴秦松了口气,缓缓坐在他身旁,替他掖好被角,这才叹声道:“我还以为你赌气要弃我而去呢。”   敖棠依旧背对他一动不动,吴秦猜想他应该是真生气了。   是啊,换作是他吴秦也会生气的,自己好不容易救下的一条命,如今却说不认识不记得,只当那恩情作儿戏,这不活脱脱一白眼狼么。   “我吧,就这样,你跟着我这些时日也该清楚我的脾气。我……这万年来不是出去和妖怪打架,就是窝在暖烟榭里睡觉,平时也很少交际,我也不是没听过同门说起我的性子,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别往心里去。”   敖棠这边还是没有动静,吴秦心想这气是生大了,忙改口道:“等这事儿过去,我带你回终南山,炸泥鳅给你吃,你看怎么样?”   敖棠的不理不睬,令吴秦疑虑,伸手将敖棠身子掰过,却见他脸色涨红,呼吸急促,迷迷糊糊睁着眼,却是看不清也听不见。   从方才坐在他身旁伊始吴秦便闻到一股甜酒味儿,他想起自己当时出了门是将敖棠独自扔那儿的,那桌上还有大半壶的酒,原先是那蛇精哄吴秦喝下,吴秦自然是辨出来酒里下过迷药,只不过这点小伎俩,凭他的修为不在话下。   可若是这酒进了敖棠的肚里,那就可就难说了。   吴秦本欲给他搭脉看看具体情况,没想到吵醒敖棠,他一只热乎乎的爪子顺着自己的右臂往上攀附,很快勾住吴秦的脖子,随后微仰起脑袋,从脖间细嗅至唇边,慢慢将唇瓣也揉贴在一块。   异于先前那一吻,吻得那样冲动和干涩,让吴秦感到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因为这么些年来,鲜少还能有谁近得了他的身。而如今屋内只有吴秦跟敖棠,月色打窗户照进来,照得敖棠面色红润,偏偏这小子一身的细皮嫩肉,那脸蛋上的肌肤更是细腻得令吴秦脑中浑然,不禁伸手在上头捏了一把。   接下来,这手就跟上瘾似的不停擦过敖棠身上的皮肤,不过吴秦很快恢复神志,边吻着边用腾出手护住敖棠的后脑勺,再慢慢将其压在身下,渡了一口仙气给他,又封住他身上几个穴道,这才将他横抱至床榻上。   待心里阵阵酥麻好不容易褪去,吴秦跟着在床榻之上盘腿端坐,解开敖棠上半身衣裳,替他运功解毒。   直至后半夜,天边朝霞映红了半边天,吴秦这才收敛心神,给敖棠运完功,轻手轻脚给他盖好被子,守在榻前眼见他气色逐渐恢复上来,吴秦起身,却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吴秦向门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挥一挥衣袖,那扇捱着床榻的窗户便轻轻掩好,四周静谧无声,只有敖棠均匀而又安详的呼吸声。    ☆、第十四回 多情总被无情恼   “先前是那个辞镜,这回又是个蛇精,左右你是再也记不得我了是吧!”   东边红轮将升,吴秦身倚在栏杆处,痛饮坛中烈酒,是怎么也浇不灭心中一把忧愁。从清霞观的那个眼神,再到尤府的吻,吴秦反复回忆是历历在目难以放下。   记得?他吴秦分明甚么都没印象了啊,可是他就是对敖棠说不出口,说这份恩情我压根就记不得,这几万年来我爱慕的也只有辞镜,对你敖棠仅有的记忆,是从孤江里将你钓起那一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吴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某种未知的情愫,这让吴秦觉得分外危险,因为他发现很多时候这份情愫不是他可以掌控得了的。   晨风扑面而来,吹得吴秦双颊发烫,他终于还是收回思绪,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尽,随即狠狠掷下,消失在栏杆处。   楼下窗前还是昨日的位置,坐着神清气爽的敖棠,正握住筷子使劲戳着桌面,喊道:“恩公,恩公快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这厢吴秦刚坐下,对面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第三碗青椒肉丝面被敖棠吸溜干净,他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恩公,说来也奇怪,昨晚上我不知在何处喝的酒,只记得我从尤府厨房的木盆跳出来,似乎是去寻你的踪迹,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跟在吴秦后头这么些时日,敖棠学会了察言观色的这项本领,此刻他正小心瞧看吴秦的脸色,但见他的恩公面色灰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显然是熬夜通宵的所致。   敖棠不禁说道:“恩公,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吴秦以袖子掩面,努力克制住咳喘的幅度,直到喉咙里的刺痛好转,才说了句:“没事,昨晚上吹了些凉风。”   他出了尤府便翻遍了整座京城,生怕敖棠躲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没被自己发现,就差召唤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山神问话了。可如今这小子说他喝酒喝断片是甚么也不晓得了,吴秦这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可又暗自庆幸,不然他也不清楚在历经昨夜一连串的事情后,到底该如何面对敖棠。   敖棠赶忙给吴秦倒了杯热茶,恭恭敬敬递给他后,又问道:“那蛇精可还被恩公你给降伏了?尤二爷还活在这世上么?”   吴秦只是结果敖棠递来的杯盏,握在手心始终没去喝,回他道:“已经被我给伏了,那尤二爷半年前被这妖精给扔进后院一口枯井里,每日朝里头扔点食物给他,我也叫人将他给拖上来了。”   敖棠欣慰地点点头,将店小二端来的汤包淋上醋汁大口吃起来,吴秦就听见他鼓得圆圆的腮帮子,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恩公,咱们接下来该咋办?”   吴秦红着眼虚飘飘问他:“昨晚上的事你当真不记得了?”   敖棠停下嘴巴里的动作,抬头异常诚恳地对吴秦说:“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杯握在吴秦手心的茶水表面开始出现细小的波动,紧接着从那手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当然不会被敖棠听见。   “我问你最后一遍,当真不记得了?”   敖棠先是不急不慌地将嘴里的食物咀嚼下肚,按照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诚心诚意的口气回他:   “不记得了。”   手中的杯盏始终被吴秦握住,直到看着敖棠吃完所有食物,吴秦都没动过身子。   “恩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尤府,得帮那凡人升仙。”   店小二来收拾残羹时,发现窗下一杯茶盏碎开在一摊茶水中,旁边还多放了一锭银子。   尤府。   尤二爷先是拽住吴秦的衣裳使劲磕了几个响头,转而移向敖棠那处,眼看是又跪下去准备磕头的迹象,忙被敖棠搀扶起口里只道:“不必不必了”,这尤二爷才起身,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更是对两位神仙下凡感到由衷的震惊以及崇高的致敬。   吴秦自打从客栈出来就一直心不在蔫的,环顾这尤府四周,皆是有关太上老君的字画,就连书架上整齐排列的都是他老人家的传奇列传,吴秦可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尤二爷就是太上老君的狂热信徒,都到这份儿上了,唤作是吴秦,不给他排个仙班,还真说不过去。   “原先是待你阳寿尽了,才去阴曹地府引渡你升仙的,可如今你这还活得好好的……”吴秦心想也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将个活人给整死,扇子在手心敲了这么几下,他刚准备提议道,却瞧见尤二爷拉着敖棠的爪子坐下,向他询问些升仙的问题,听得这回是太上老君施给他的恩泽,又高高兴兴牵着敖棠来到书架下,将这些年领悟的经文感想一一介绍给敖棠。   剩得吴秦站在厅堂内,听着里头的谈话声。   “以前只在前朝杜撰的小说戏本子里见过神仙,没想到今日竟能够亲眼目睹小龙王您的风姿,真是我尤卿三生有幸呐。”   吴秦冷笑,还三生有幸,谁晓得前几辈子他是做人还是做鬼。   “侯爷言重了,是您日夜孜孜不倦参悟仙道,这才感动了老天爷,故降下这桩美事的。”   吴秦翻了个白眼,还感动老天爷,这事儿天帝知不知晓都还是个问题呢。   “敖兄,日后小弟若是真位列仙班,择日定会去南海谢恩,到时候敖兄一定要领着小弟我赏一赏龙宫的景致呐。”   望着这偌大的尤府,吴秦是着实感叹此处荣华富贵是不比水里头的龙宫差,再说了,敖棠这小子早就被他阿娘给卖到他终南山吴秦的手里了,还谈个甚么龙宫呢。   “一定一定,侯爷您日后去了兜率宫,太上老君那儿有甚么灵丹妙药,记得也给小王我带上一葫芦,好好补补身子增进修为啊。”   吴秦就知道敖棠这小子没安甚么好心,方从兜率宫闯完祸,太上老君没打死他就谢天谢地吧,还想着靠丹药进补修为,做梦去吧。   眼看着雕花木窗里头那身大红袍在眼前这么晃啊晃,今早儿上他那一副信誓旦旦说自己甚么也不记得的样子,吴秦心里那叫个气啊。被他两次轻薄且不说,昨儿晚上吴秦本是想着自己运功疗伤的,却眼见这家伙喝成那样心中不忍,最后还是替他解了迷药的毒,还将床让给他睡,自己跑外头吹上半天的西北风,这会儿嗓子还疼得很厉害。可他呢,一句“我不记得了”完事儿,管他晚上是如何折腾吴秦的,就他在尤府那一嗓子吼的,吴秦是百口莫辩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倒好,拔脚就跑,剩得吴秦失魂落魄差点整个京城儿朝底翻了,那会儿心里头还念叨着,找着之后一定好好道歉,毕竟这么重的恩情摆这儿呢……可是敖棠那一句干脆利落,让吴秦为他做了这么些事情都打了水漂,他吴秦做逍遥神仙这么些年,又何曾受过这般窝囊气呢!   见敖棠照旧在里头同尤卿聊得火热,吴秦算是知道他这一腔心血都喂猪去了,收起扇子,站在窗外向里头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趟冥府,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将你在司命簿的寿限划去,到时候我再渡你些修为,好领你去东王公那儿报到。”   扔下敖棠在这儿,一来是作保护尤卿的打算,二来是他吴秦委实气不过,这小子若是再跟他去了地府,吴秦恐怕半路上就忍不住拿扇子先抽死他,可毕竟他阿娘得关照在先,吴秦拿他没个办法。   前脚刚跨出尤府,后脚敖棠的爪子已经抓紧他的衣角,笑嘻嘻道:“恩公这是去哪儿,也带上小王我一起。”   吴秦哼哼道:“我这是要同阎王喝酒叙旧,带你去不大好吧。”   敖棠皱眉,有点摸不准吴秦这话的意思:“我怎么了,我又不会妨碍恩公您办事,再说了,你若是真要去喝酒,我在您身旁也好有个照应啊。”   吴秦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继续跟着敖棠哼哼道:“还是算了吧,免得把谁给灌醉了第二天醒来却说甚么都不记得了,你若是真的酒后失德对我作了甚么,我找谁说讨说法儿去?”   敖棠听他这话,隐约觉着吴秦在跟他怄气,虽说他也不晓得吴秦到底跟他怄的甚么气,实则打今早起,吴秦就一副谁欠了他债的模样,说话也比平常冰冷上几分,活像每个月总有那么些日子,他阿娘冲阿爹无理取闹发脾气,由于太像了,敖棠后来琢磨,估计二者的性质应该差不多,所以也就笑嘻嘻讨好他道:“恩公言重了,小王我的酒品还是不错的,虽说没到千杯不倒那份儿上,可多少也能帮衬着喝点的。”   “你酒品不错?谁说的?”吴秦住脚,转身看向敖棠。   “我说的……”   “你谁啊?”   “我……我……”   “你,你?”   “恩公……不要这样嘛。”   “离我远点儿!”   吴秦一声吼,吓得敖棠忙后退几步,   最终,大清早的这场谈话,以吴秦的训斥以及挖苦结束,敖棠终究还是死拽着他恩公的衣角,在他给尤府施下仙障后,一块去了冥府。 ☆、第十五回 敖棠饭后吐真言   冥府的阎王爷在三界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但凡能来他阎王殿的,甭管是甚么天上的水里的陆地的,先被他拉过去喝几杯再说,待酒过三巡桌上醉得一片东倒西歪,再同他切入此番前来的正题,当然那会儿子甚么正题歪题全都抛诸脑后了,早就拉着阎王爷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运气好的还能踉踉跄跄走回去,运气不好的,就在桌肚底下将就一晚吧。   阎王爷便是吴秦的这么一个朋友,而同他喝酒,吴秦的下场往往是后者。   过往惨痛的经验告诉吴秦,日后能不下冥府就不下冥府,万一实在捱不住要下去办事,也一定要先开口讲明白办甚么事,到时候在喝得酩酊大醉也就不至于误事了。   可此回,吴秦觉得这事儿办不办其实不打紧。就冲方才在尤府,尤卿跟敖棠那亲热劲儿,吴秦就觉得很有必要在冥府醉上个三天三夜,再去管这档子破事儿。   “恩公,去地府可还会看到白无常么?”敖棠念及当初在终南山得竹林里,吴秦曾口口声声恐吓说要把他送去见白无常,因此敖棠对这事儿是有阴影的。   “不会,你当人家黑白无常都跟你似的天天玩儿是吧。”吴秦这厢挖苦他道。   敖棠拽住吴秦衣角,不高兴地瘪下嘴巴。这家伙从今儿大早开始就不对劲,可敖棠就是不明白吴秦到底在别扭个甚么,是他早上吃得太多了?不可能吧,早上他也就吃了三碗阳春面三屉汤包,比昨儿还少了一屉呢,这家伙总不至于小气成这个样子吧。   敖棠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将爪子使劲在吴秦的白衣上蹭啊蹭,直到留下一个完美的爪印,这才又重新乐呵起来。   “恩公呐,你若是真和阎王爷是旧相识,那就别喝酒了,直接要他把司命簿交给你不就行了嘛。”   “为甚么?凭甚么?你要他给你司命簿他就给你?你当他这个阎王爷是当着玩的?”吴秦不依不饶,惹得敖棠又伸出另一只脏爪子,在他衣裳上蹭得不亦乐乎。   “可眼下帮侯爷成仙要紧,咱们还是抓紧点时间,否则太上老君真找到咱们,到时候就不好说了。”   敖棠说完,吴秦就止步,一个转身冲他道:“太上老君来了和我有关系么?是你踢翻了他的炉子又不是我吴秦,我吴秦从头到尾跟这件事有关系么?”   敖棠皱眉将他望着,突然灵光一闪对吴秦说道:“我知道了,恩公,你不是不吃醋了?早上我同侯爷说话的时候,就见你站在外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见吴秦抽出扇子不怀好意地在掌心敲啊敲,敖棠很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我吃醋,笑话,天大的笑话!”这厢吴秦冲敖棠吼着,后头冥府的大门打开,一股阴森之气席卷而来,登时吹得门外的吴秦和敖棠一阵战栗。   手执兵器的鬼卒站在两道,吴秦拎着频频朝后缩的敖棠先走过了座石板桥,桥下寒水波涛,阴气腾绕唬得敖棠双腿发软,索性任由吴秦拎着白玉带大步朝前走去。后头不知从何处出来了位青面獠牙鬼使,一路带领他们又走过一处悲声震天哭喊不绝的四周。   “恩公,这是哪儿啊……”敖棠死死抱住吴秦身子,瑟瑟发抖。   “十八层地狱。”吴秦说得平静,敖棠听得胆战心惊,但听得前头浓雾翻滚,不登时一位位身着黑袍冠服的男子正一手执笔,一手撑头,坐在案前……打起瞌睡来。   青面獠牙鬼使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忙跑去阎王跟前,小声喊了几句:“阎王爷,快别睡了,赶紧起来吧。”一阵死寂过后,吴秦和敖棠甚至可以听见他均匀的鼾声。   最终,鬼使别无他法只好使出杀手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夫人来了。”   “谁!谁来了!我没睡啊……我甚么都没睡啊!”阎王猛地抬头,不小心打翻手边的墨,看见面前站着的吴秦,还有他右手边红通通的玩意儿,这才恢复清醒道,“老吴啊,可是你来了?我没在做梦吧!”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息,吴秦努力从脸上挤出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他道:“是啊,我来了。”   “哎呀妈呀老吴,这都多久没见到你了。”阎王一脚蹬上桌面,跳将下来再一把搂住吴秦的肩膀,“你……瘦了啊。”   吴秦将他的手从肩膀上使劲掰扯下来,指向身旁的敖棠道:“这是南海龙王家的儿子,敖棠。”   阎王爷登时伸手握住敖棠的爪子,使劲在空中这么来回剧烈摇晃着,伴随他慷慨激昂的语调:“大名鼎鼎的南海小龙王啊,久仰久仰,小王我有个小名儿,叫作瓜瓜,小龙王若是不嫌弃,也这么叫我吧。”   “什么瓜瓜?”敖棠不解,望向身旁的吴秦。   “他的小名儿,叫瓜瓜。”吴秦小声凑到敖棠耳边提醒,没想到敖棠听完就忍不住开始咯咯笑,“瓜瓜哈哈哈……还有这名儿哈哈哈……”   背后一丝阴凉乍闪过,吴秦狠狠在敖棠腰间掐了一把,让他很适时地闭上了嘴。   阴曹地府,后院树下。   照理说地底下是见不到日月轮回的,可这阎王爷的夫人着实思慕人间皎洁明月,所以派鬼卒在漆黑夜幕上挂上了一只灯笼。   “二位可别嫌弃啊,我家夫人中秋望月可就盼着这盏灯笼了,要是见不到呀……”酒桌上的阎王做了个口吐鲜血的动作,让两侧的吴秦和敖棠充分体会到了这盏灯笼的重要性。   “哎呀,地上有句话话说得好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殊不知这明月天天有,就是酒难得喝上一口。”阎王爷小口抿酒,不禁啧啧称赞道,“老吴啊,你上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条单身汉,一眨眼都是三个孩儿的爹啦。”   虽说他这番唏嘘感叹敖棠没办法理解,可此情此景也感染着敖棠,让他捧起酒杯欲尽数饮下时,为了安全起见,果真看到坐对面的吴秦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找死是吧。”   于是,敖棠默默放下了酒杯,改为吃菜。   “嗳我可听说,上回你在我这儿喝完酒后,天宫授课讲师的位置就给辞去啦?”   阎王爷这厢问道,吴秦手里的酒杯一抖,洒出些来,心想那回本就是在他这里喝酒误的事,只是如今要是说出来倒显得自己挺没肚量的,遂笑道:“那没俸禄的虚衔儿我不要也罢,还是同瓜瓜你喝酒来得痛快。”说罢,将饮下整杯酒。   阎王爷又替吴秦斟满,叹道:“老吴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位置才叫真真正正的虚衔儿呢!”   吴秦忙应声点头,从进去之后瞧见他睡觉伊始,他就全明白了。   “其实我也想跟你一样,来去无牵挂的,高兴的时候还栓个孩儿在身边带带,多好。”   “他不是个孩儿,他成年了。”几杯酒下肚,吴秦对这个问题照旧可以清醒道。   “那敢情好啊,小龙王可曾婚配过?”阎王爷一时起了兴趣,对敖棠问起,“我家里头养仨儿闺女,正愁嫁不出去呢!”   敖棠边啃着猪蹄儿边回他道:“多谢多谢,小王我心里边早就有主儿了。”   “哪家姑娘啊?”阎王爷似乎有点不大高兴。   敖棠先是拿眼看吴秦的反应,见他那执盏的手一顿,只一下,他又继续若无其事喝起酒来。   “小倩。”敖棠淡淡回应,视线仍不离吴秦。   “小倩,哪个小倩,天上的还是地下的?”   阎王爷穷追不舍,可敖棠只是盯着吴秦,直到他饮尽杯中酒,终于抬眼看向自己。   吴秦嘴唇不厚,算是个薄情的面相,尤其是那么颗泪痣点在眼角,他那双丹凤眼偏偏是极其耐看的,常常让敖棠迷得离不开眼儿,只想就这么看到海枯石烂。   “城外西凉河渔船上的船家女,卖不光鱼回去是要被家里人用柳条儿抽的。”   敖棠有条不紊地说着,他看见吴秦一抽嘴角,忙又用喝酒来掩饰。   “我总是变作一条金鲤常去看他,后来有一日,他那在人间的骗子师父将我打捞上来,是他拼了命想法子将我给放生的。”   喝到一半的酒被吴秦缓缓放下,他不得不再度看向敖棠,重新审视他说下的这番话。   是有个师父,当年吴秦从叔叔家逃走后,曾跟在位跛足道士后头行游江湖,后来发现这道士没个法术武功,倒是坑蒙拐骗样样在行,专门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有一回那道士用根木叉子刺上来一尾金鲤,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带着那条受伤的金鲤逃走了。   “那姑娘现今在何处呀,可还曾知道她救下的是小龙王你啊。”阎王爷陡然觉得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吴秦和敖棠相对而坐,都是死死盯着对方不吃菜也不喝酒。   敖棠苦笑,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可这吴秦依旧毫无所动,看来他是真忘了。为了结束这个话题,敖棠继续对阎王爷胡扯道:“应该不曾吧,我后来再去寻这姑娘,发觉她早就嫁作人妇过上平凡的生活了。”   “呀,出嫁了那就算了吧。如若哪日这姑娘阳寿尽了,小龙王再来我冥府一趟,我好安排你俩见一面。”   敖棠放下手里筷子,是彻底没了食欲,但听得对面吴秦猛烈的咳嗽,还有阎王爷的唏嘘感叹。 ☆、第十六回 吴秦醉酒斩情根   是不是该有个反应?吴秦咳嗽完后就这么想着,好半会儿过去,敖棠又重新拾起筷子狼吞虎咽,吴秦依旧不清楚自己究竟该作甚么反应。   表示赞同?跟他说的确有这事儿,然后呢……他吴秦该说些甚么?同他讲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还是装作不清楚得样子,就让这件事成为过往云烟,别再深究了吧?   吴秦最终还是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甚么话都未曾说。   只是饭桌上原本融洽的氛围变得异常清冷以及诡谲,不得不让他阎王爷看向身旁两位贵宾,一位只顾着喝酒,另一位只顾着啃猪蹄儿,着实奇怪得很。   “老吴啊,你都单这么久了不想找个伴儿甚么的?”为了缓解酒桌间的尴尬,阎王爷搜肠刮肚是终于挑起了一个全新话题,将关注点转移到吴秦的终身大事上头来。   不料对面敖棠听罢,将口中的猪蹄肉儿给喷出,明显是吃噎着了。   “这么些年没见,你倒是跟月老学会做媒来了?”想撬吴秦的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他又那么尖酸刻薄,于是顺着这个话题对阎王爷道,“怎么,家里三个闺女愁嫁不出去?”   阎王爷摇头笑道:“倒也不是,就是想替她们物色个好夫婿,我这当爹心里也踏实。”   “那就带她们再到天上转悠一圈不就行了么,那么多品德兼备的好神仙都住那儿,指不定充个傻装个愣,好夫婿就套到手了呢?”吴秦的酒杯轻轻朝阎王爷手里一碰,阎王爷顿时有些尴尬,吴秦这话原本就是讽他当年在天宫和夫人相遇,后来历经磨难将她带回了冥府,那会儿他的婚事曾一度是轰动三界的劲爆绯闻。   “你也是的,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还反过来咬我一口。”阎王爷收回手里的酒杯,很明显并不想同吴秦碰着个杯。“就上回,你同我说起的那位辞镜仙子,我可是听到可靠消息,她就要去给东海龙王家当儿媳妇了,老吴啊,合着你这么些年压根半点进展都没有嘛。”   吴秦当下一脚踩在阎王爷的脚上,递过去个眼色叫他闭嘴,继而扭头去看对面敖棠的脸色。   他看见敖棠抓猪蹄儿的爪子一抖,又埋头吃起来。   “你踩我干甚么啊,我又没说错话,你当年可是口口声声和我聊起那位仙子,说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又说她是多么的清新脱俗雅致美丽,还说你从来就没就过这么漂亮的女神仙呢。”说起这事儿阎王爷就觉得好笑,他的好兄弟吴秦作为修为万年的上仙,居然连个区区一位女神仙都不敢追求。   吴秦见阎王爷将话给说开了,借着几分酒意干脆破罐子破摔,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几句话哄哄事儿就成了,她没你家那位好骗,再说了,喜欢这种事情,三言两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何况,最后一厢情愿闹出了笑话,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敖棠见吴秦桌前摆满了七八只酒壶,又见他索性拎来一坛子倒在碗里喝。   “我呢,从那天跪在清霞观门前开始,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抱着我,还有她那一对红耳坠,我就想啊,这谁啊这是,真漂亮啊,莫非是神仙吧?”   桌上吴秦跟阎王爷笑作一团,敖棠呆呆抓着猪蹄儿,见他两颊烧起绯红,继续道:“后来,她姐姐死了,那段时间她特别伤心,就留在终南山每日教我练武读书,那会儿我还小,可是后来也没少见女神仙啊,就是打心眼里觉得没她好看,没她有气质,没她有感觉。”   “这个我懂,我第一回见到我家夫人也是这种感觉,反正除了她谁都不行!”酒过三巡,阎王爷的姿态有些忸怩,一手强撑着脑袋听吴秦吹道。   “这些年来她为了她姐姐的事一直奔波忙碌,每月只有那么一日会来终南山,不是来见我的,可我发现啊,每当日子快到了那天,我就既紧张又欢喜,一定要找准个时机同她讲几句话,以前是请教她经书上的问题,现在呢,她还说要我改日为她画一幅丹青呢。”   手中的猪蹄儿掉落,敖棠怔怔看着吴秦跟打开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讲述着这些年来对辞镜的爱慕,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缩成了一个硬核,被失落和难过填满整个心房。   也许从一开始,他敖棠在吴秦的生命,就只能扮演着永远被遗忘的角色。   他还以为,那晚吴秦没有回答自己到底记不得,只是脑子迟钝而已,可现在看来,他没有回答就代表着不记得了,明明这样简单的道理,敖棠却还心存侥幸到现在,是不是真的太傻了?   见阎王爷早就醉倒桌肚底下打起鼾来,而吴秦只是一手抵在额头,红着脸,闭着眼,嘴角却是上扬的。   敖棠默默离开饭桌,回到大堂,在一堆册子簿子里终于不停地翻找着尤二爷的名字,泪珠儿一滴滴洒在纸上,他抬手抹去,不登时又流下,就跟决堤的河坝,他还以为眼泪这种东西是可以控制的呢。他从小就是阿爹阿娘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向来都是有求必应一呼百应,可他除却贪吃点,本性并不坏,万年前他散去一身修为救下吴秦,是他至今闯下最大的祸事,他从未想过要吴秦日后来报甚么恩情,他只是喜欢吴秦,从他还是个凡人时将自己救下那刻伊始,敖棠就想为他做点事情,想陪在他身边每天看日出日落,想偶尔闯点小祸让他生气,然后看他怒不可揭的样子心里暗暗欢喜,可是,当看到吴秦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谁的时候,而那个答案不是自己,敖棠就觉得难过,觉得可惜。   夜幕里那盏纸灯笼依旧高高悬挂着,角落里站着的吴秦眼前略有些晃荡,可他神志是清晰的,方才说的那些话也是真心的。吴秦思前想后过,敖棠对自己的确是有恩,可这恩情不能等同于爱情,他对辞镜那才叫喜欢,他这辈子也认定了哪怕这份感情永远只能在阴影下不见天日,可这万年来他为她笑过,哭过,叹过,这些统统都是美好的回忆,是存在着的事实,是极具意义的感情。   吴秦心想他应该算是回应过敖棠了吧,从在尤府他冲进来对自己吼的那一刻,他其实问得并不是记不记得,而是喜欢不喜欢。   吴秦当然不喜欢,同他短短几日的相处哪里能抵得上几万年的思慕,吴秦这点数还是有的。   远远瞧见敖棠终于在司命簿上找到尤二爷的名字,然后大笔将其划去,吴秦这才跌跌撞撞走来。   “走吧。”吴秦照旧拎着敖棠腰间的白玉带,被敖棠连扯带拽松开来。   吴秦见这小子哭得通红的眼镜瞪向自己,问道:“刚才那番话,是你喝酒说的醉话对吧。”   “我没喝醉。”吴秦转过身去,冷冷道。   “你喝了那么多酒……还说没醉。”敖棠不依不饶道。   “我喝不喝醉都一样,都一样懂吗?”吴秦算是彻底失去了耐心,提高音量对敖棠喊道,“你这些日子跟在我身边,不就是为了当年你救我的事情讨个说法么,我刚才也说了,我从始至终都只爱辞镜,敖棠,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敖棠摇头,伴随着一串泪珠儿掉落。   “你之于我,只有恩情,再无其他。”吴秦心想这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儿,索性就抹开面子跟他把话讲开了,“你年纪还小,心气儿高,喜欢谁这是你的事,可不能左右我的感情懂吗?”   吴秦伸手替敖棠擦干净泪珠儿,又柔声道:“你阿娘,那日离开终南山前曾单独找我谈过话,她跟我说了这些年你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可是敖棠你要清楚,你是南海龙王家的儿子,未来南海的储君,将来你是要娶妻生子继承王位的。”   敖棠阿娘临走行特地嘱咐的吴秦,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希望吴秦可以彻底让敖棠断了这念想,回到南海好好生活。   吴秦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介散仙,随随便便乐得逍遥,可敖棠身上的重担注定让他与众不同,这不是儿戏。   “等哪日你若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便放你回南海,现今若你还是不能明白,大可跟在我身后在修行些时日,你看这样如何?”吴秦双手拍在敖棠的肩膀上,希望他可以振作起来,“眼下最打紧的是带尤二爷去东王公那儿报到,好将太上老君这番事彻底了断,可还懂?”   漆黑的地府内,前方是一片昏暗看不到尽头,敖棠停下脚步,对着走在前头的吴秦喊道:“你给我站住。”他气得浑身发抖,恼羞成怒,连接下来的话儿都带着颤音,“你说,我之于你,只有恩情,那么今日我便是要向你讨要当年那份恩情呢!”   吴秦没有转身,沉声问他:“你想要我如何还你这份恩情?”   “要么,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要么,现在就拿你的命来,抵我这万年来受的苦。”    ☆、第十七回 东华紫府遇情敌   吴秦想了想,这天上地下还真没几个神仙妖魔能取自己性命的。   其实敖棠这个要求并不无理,谁叫他万年前救了他吴秦呢。可吴秦就是想不通这个理儿,他跪在清霞观门前的雪地本就打算去赴死的,他没想过会活下来,那这小子凭甚么改他的命格,还是之前在尤府那句话,他吴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想要他的命也不是不行。   “将那尤二爷送去东王公后,届时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吴秦始终没去后头敖棠的神情,不用说他也清楚,肯定哭得一塌糊涂。吴秦不喜欢看谁哭,不然他自个儿心里也乱糟糟的,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吴秦上回流眼泪是甚么日子已经记不得了。   来到人间尤府,那尤二爷已是在家门前摆设香案扫地焚香,见二位前来,忙上前拜了几拜,早前他按照听吴秦的吩咐,将府内家眷一概遣散,经年攒下的银子也都救济给了穷苦百姓,自己只带着几本经书同吴秦敖棠一道去了东华紫府。   但凡成仙的,无论官阶大小法力多少,反正想上天的,男者就得去拜见东王公,女者便去昆仑墟的西王母那儿,这两位神仙是掌管所有神仙的籍贯,没有他们的点头肯定,是不可能在天界混下去的。   吴秦总共也没见过东王君几回,除却自己历劫成仙那一日给东王君磕了三个头,其余的皆是在天宫举办的重大宴会上,略略在宾客席里领略过东王君的风采,听说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在自家后院里跟自己对弈,前段时间还出了本有关下棋的集大成之作,搞得天宫上下他的书是一票难求,更有头脑发热的女仙,不远万里赶来就为了求得东王公的亲笔签名,在他家门口排上几天几夜的长队也不辞辛苦。   吴秦也同小师妹借来看过那本书,写得花里胡哨的,有关围棋的感悟少得可怜,多得是什么世间大道万物真理,后来吴秦琢磨了下,为甚么这种写得不伦不类的书都能热卖,究其背后原因,是因为东王公他老人家长得帅。   东华紫府朱漆大门前照例一条长队排至天边,吴秦带着敖棠和尤卿站在边儿上发愁,之前吴秦渡了点仙气给尤卿,跟他大致讲了讲天界的秩序伦常,跟他将这会儿他们准备求见的东王公是掌管男神仙户籍的老前辈,而当尤二爷看见这条声势浩大的队伍时,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亲娘嘞,这天上男神仙怎么长得个个都跟姑娘似的。”   吴秦和敖棠均是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在云海里。   按照队伍的进程,吴秦心想若是也排个队估计能等到地老天荒,可他若是带着敖棠尤卿插队,就怕这群冲动的女仙官儿们将他们仨儿朝死里打。   “敖棠。”吴秦下意识去抓敖棠的爪子,被他一个激灵立刻躲过,只警惕地将吴秦看着。   吴秦知道这家伙从地府里出来就一直在跟自己怄气,跟自己说话也是爱理不理,就睁着俩儿核桃肿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待会儿我变作东王公的样儿将这群仙子给引走,你好趁机带着尤二爷去东王公那儿报个道,若是在大堂内见不着他,肯定就是在后院里下棋,清楚了吗?”   吴秦这厢好声好气跟他说着,没想到他居然一个冷笑,那模样儿顶顶像吴秦冷嘲热讽起来的神情,道:“你整天除了变男变女的还会点其他的么?”   吴秦先是一愣,也没想到敖棠会跟自己来这一出,忙又从袖子里抽出折扇劈头就要打下。   “打打打,朝这里打,一扇子打死我算了!”敖棠一发狠,迎着吴秦的扇子拿眼瞪过去,好在尤卿出面横在他俩面前,这才阻止了这场冲突的发生。   方才吴秦拿扇子的手是左手,也是他觉得手腕一阵刺痛,才瞥见先前被蛇精咬的地方结了血淤,上头青肿一片。   也就几日的光景,伤口变得这么大,吴秦隐约觉着自己莫不是中了蛇毒?   尤二爷已经拉着敖棠朝紫府门前走去,吴秦没来得及多想,忙将扇子收起,努力回想东王公的模样,力求就算不能完全一样,至少也要神似。   果不其然,队伍里先是传来一阵骚动,接着就有女仙声嘶力竭道:“是东华帝君啊!”   于是,吴秦在他的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了被一群仙女们追逐的场面——着实堪称壮烈。   先是绕着紫府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卖力跑了一圈,吴秦这才气喘喘来到后墙一个起跳,边起纵身起跳翻墙时,顺道听得墙内的说话声。   “也不过是同她逢场作戏,还不是家父逼我逼得紧,咱们家本来就欠昆仑墟一个恩情,如今就当还了去吧。”   落地时吴秦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脚下打滑,整个身子跌进东王公家的后花园里头,好不容易爬出来时,但见着不远处树下坐着的一脸惊愕的东王公,以及对面同样惊讶脸的玄衣男子。   吴秦心想着这位男子似乎在哪儿见过,可眼下他脑袋那股晕乎乎的感觉还未消失,待到视线终于恢复清楚,敖棠同尤卿也从屋里走出。   东王公先是将手中棋子落下,接着对花丛里的吴秦道:“你是清霞观的吴秦吧。”   吴秦赔笑,忙应声说“是是是”。   “倒有些年没见过你了。”见对面男子棋子已落,东王公将那颗棋子不断在指间婆娑,“兜率宫那儿已经同我打过招呼了,你带他走吧。”   吴秦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先是朝东王公行了个礼,继而对着树下这名玄衣男子发愣。   相传东华紫府少阳君前世乃是海神,也因此他同四海的龙王分外亲切,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名男子,头上有着跟敖棠同样的犄角,不过气质姿态不知高上敖棠几辈。   “东海龙太子敖洲,你们俩应该差不多岁数吧。”关于万年以上的神仙,东王公似乎不大乐意去算他们的年纪。   “我大伯家后院的珊瑚丛里,神仙姐姐和我堂兄坐在亭子里嘴对嘴亲过呢。”   “……据说双方也都见过各自家长,正筹备嫁妆彩礼呢。”   敖棠的这两句首先在吴秦耳旁回想,他心一塌,终于是知道,站在面前的男子,正是东海的   龙太子,辞镜未来的夫婿。   吴秦想,如若他提早知晓敖洲会在此地,他刚才就不翻墙了。   “吴兄,听闻敖棠在你那处修炼,想必这些时日让你费心了,我代他爹娘向你道声谢,以后也请多多照顾我家弟弟,敖棠。”敖洲说得彬彬有礼滴水不漏,一手揉了揉身旁弟弟敖棠的头发继续道,“还有我家未婚妻小镜,择日一定登门拜访,谢谢你们清霞观这些年来对她照顾。”   他家弟弟,他家的未婚妻。   吴秦怎么感觉有种忙活大半天倒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心酸呢?   “你们……甚么时候成亲?”吴秦问他。   “下个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到时候请诸位一定前来参加。”   吴秦脚下发软,可他强撑着算是让自己站稳了,却禁不住话里满是失落,“听说你是二婚。”   他这话说完,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吴兄若是担心辞镜嫁到我家来会受委屈,大可不必担心,我敖洲既然准备娶她,自然会拿出百倍的真心待她好的。”   “是吗。”吴秦冷笑,而此刻在场的敖棠以及东王公尤卿全部沦为空气般的存在,就听得吴秦的冰冷的声音,“你们东海能栽竹子么?”   “竹子?应该不能吧。”吴秦这一问弄得敖洲一头雾水。   “我认识她这么些年了,她只爱竹子。”悲从心中来,方才头昏脑胀的感觉又袭上心来,吴秦是真想找个地儿好好哭一顿。   辞镜教给他的第一个法术,就是如何将一片竹叶便作一叶小舟。   那根竹枝条至今还被他当个宝儿似的供在炉瓶里,谁都不准碰。   “是么,小镜倒是没同我说起过,多谢吴兄提醒,回去以后我一定想办法在海底为她种片竹林。”   吴秦嗤笑,在海底种竹子,这敖洲约莫不是个傻子吧。   见后院气氛如此凝重,东王公意识到此事绝不简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由他开口向吴秦命令道:“我同敖洲的这盘棋还未下完,不如你们就先将他送去兜率宫,也好给太上老君一个交代。”   一路上敖棠带着尤卿飞在前头,眼见这吴秦是落在后头,尤卿问起敖棠道:“这吴秦仙君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敖棠叹气,回他道:“失恋了呗。”   尤卿不解,他还以为这神仙超脱物外,早就不被“情”字所恼了呢。   “敖兄,仙君失恋了,怎么你也闷闷不乐的样子啊?”   从方才吴秦同敖洲一连串的对话伊始,敖棠腰间那条白玉带都快蹭到膝盖了,也没见他往上提过。   “因为小王我也失恋了。”   尤卿笑,一手抚上敖棠的脑袋,宽慰他道:“让我来猜猜,敖兄可是为吴秦仙君那番话所伤神?”   敖棠只点了一下头,又耷拢着脑袋叹气。   “虽说小弟我如今也拜见了东王公,怎么说也算得上半个神仙,但是要论起说教我肯定是不够格的,但是敖兄啊,你可知在凡间有一句诗说得好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间千变万化难以琢磨,这人心啊也喜欢变来变去的,我想神仙也是一样的道理。”   “变心?怎么变?”   原本只是拿来且做安慰敖棠的话,就连尤卿都没能想到,他随口说下的诗句,日后竟成了真。 ☆、第十八回 兜率宫偷换丹药   “小弟我虽说爱看些道家的书籍,可我也从佛家那儿听来一句‘缘起缘灭’,这世间万物总有它的因果,再者说吴秦仙君口中的那个‘她’即将出嫁,仙君纵是千万个不舍,还能再扭转这个事实吗?”尤卿握住敖棠的爪子循循善诱道,“总有一日,仙君会发现他所爱恋的‘她’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他明白自己做的是无用功,那个时候仙君一定会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   尤卿说了一大堆,敖棠能听懂的没几个字,他未曾料想感情这种事如此复杂,万年来他一向仅凭自己的喜好做事,故他又问向尤卿道:“那他甚么时候才会放下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呢。”   尤卿一手轻轻拍在敖棠爪背上,笑道:“依小弟之见,应该快了。”   敖棠望向前头那抹白影,虽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天边,事情复杂得远超过他的想象。   这厢吴秦停下,转身对后头的尤卿道:“离兜率宫也没多久了,不如你就走过去吧。”   吴秦心里是打算赶紧回暖烟榭困觉,这些日子可把他给折腾坏了。   “不行!”敖棠当即替尤卿拒绝道,“兜率宫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你叫他走到甚么时候?”   “那就你带着他去。”能够支开敖棠,吴秦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不行!太上老君要是见到我,还不把我扔炉子里给煮了?”敖棠是铁了心寸步不离吴秦了,“再说了,当时在冥府说得好好的,等这事一完还要跟你算之前旧账呢!”   敖棠一爪拉着尤卿,一爪拽着吴秦,就这么朝兜率宫飞去。   那永远脏兮兮的爪子抠住吴秦的左手腕,顿时一阵刺痛蔓延至整个手臂,吴秦脑子里是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走的不大稳当,好不容易来到离恨天的兜率宫,吴秦本想就在大门口等他,没承想敖棠坚决不同意,那爪子的指甲抠得吴秦直叫唤,最终还是被敖棠拖进了那三檐四簇亭台楼阁的兜率宫里。   “晚辈尤卿,叩见太上老君。”尤卿来到正殿里,给太上老君磕了三个响头,见身旁两位童子,忙又移步去跪拜。   敖棠一直哆哆嗦嗦躲在吴秦身后头,而吴秦一手撑着脑袋,斜斜看向老君身侧两位鼻青脸肿的金银童子,还冲他们嫣然一笑,笑得那两位童子顿时不寒而栗。   “师父,我那银炉里还有丹药就快炼成,我就先走一步了。”银童子念及起几日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忙不失迭道。   “可是下个月送去东海龙宫作贺礼的丹药?”太上老君同尤卿正攀谈甚欢,见银童神色慌张,便叫其赶紧去看管炉子,又对着快眯着的吴秦道,“这回我可是看在你师父的面儿上不同你追究此事,可我这金银二童都被你打成甚么样了?”   太上老君一想起在终南山脚下抱起奄奄一息的银童子,心便如刀割一般。   吴秦强撑着抬头,虚虚看向那金童儿,微微笑道:“你这俩跟班儿不还活着呢么。”   从方才银童子说起送去东海的贺礼伊始,吴秦便彻底失去了他仅有的一点耐心。   “吴秦你!”太上老君方欲发怒,一旁尤卿忙上前劝说,又说吴秦对自己有恩,将凡间妖怪假扮自己的事情说出,好说歹说了一阵子才将这事给圆过去。   吴秦生性孤僻,尤其不喜欢这种交际场合,客套话他从来不说,见尤卿给自己打圆场,也只略略道了个谢,起身便要带着敖棠告辞。   倒是敖棠同尤卿这些时日来结下深厚友谊,临别时依依不舍得很。   从正殿里走出来,一路七拐八拐,眼见着是要出兜率宫了,银童正捧着礼盒朝他们迎面走去。   吴秦忆起太上老君给东海送贺礼一事,耳边猛然响起在东华紫府后院墙根处偷听来的一句,“也不过是同她逢场作戏,还不是家父逼我逼得紧,咱们家本来就欠昆仑墟一个恩情,如今就当还了去吧。”   就在擦肩而过之时,一阵清风徐徐吹来,迷了那银童的眼儿,也将他手中的礼盒吹落。   吴秦一个矮身从袖中掉下个一模一样的礼盒,将银童捧来的盒子收回袖子,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敖棠离开了兜率宫。   既然他对辞镜不是真心实意,那他吴秦就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终南山,暖烟榭。   小师妹送回来的书在矮桌堆了好几摞,吴秦懒得收拾,就在书堆里躺下,将鹤氅盖好,准备好好睡一觉。   落日余晖,山脚下一片祥和。   敖棠见吴秦从兜率宫那会儿脸色便极差,如今正无精打采的缩在竹塌上,他也不好打扰,小心翼翼替他收拾完屋里的书籍,坐在地铺上自己跟自己玩了好一会儿,这才悻悻道“吴秦啊。”   吴秦当然不会理睬他。   “恩公……我肚子饿了。”敖棠将下巴搁在竹塌之上,哀嚎起来。   很久过去,吴秦沙哑着声音道:“你不是要同我算旧账么,怎么还管我要吃的来了。”   敖棠将脑袋一偏,继续可怜兮兮道:“那都是我的气话,恩公你别放在心上。”   暖烟榭里一片寂静,只有屋外江面不是传来“叮咚”得水响,敖棠觉得自己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只好哀求吴秦道:“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用你那扇子敲我几下好了,敲到你气消为止。”   话毕,吴秦果真起了身,吓得敖棠忙护住脑袋练练后退。   他瞧见吴秦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心中一梗,不禁问道:“你就这么伤心吗?”   吴秦没去理他,穿好起身便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儿啊!”   “给你做饭去。”吴秦冷声回他,转眼便消失在门帘下。   半山腰的竹林里,敖棠就着一根粗壮的青竹根部使劲刨啊刨,边刨还不忘嘴里念念有词:“好你杀千刀的吴秦,小王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不念半分恩情,非要去喜欢那甚么辞镜,明明现成的你不要,煮熟的鸭子早就飞走了,你还偏惦记着,把自己搞成这么鬼样,小王我真的是……”敖棠那满是泥的爪子抹了把眼泪,弄得满脸都是泥屑子。   吴秦看着蹲在石头后面刨土的敖棠振振有词的骂着自己,一手握住铁铲本想毫不留情地砍下去,却闻到一股异于竹林子的清香,以及看在站在不远处的辞镜仙子。   “不准出来,知道吗!”吴秦大惊,忙侧身将那块石头遮住,对蹲在后头的敖棠厉声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给我好好呆在那儿不准出来!”   手中的陶罐落地,里头是吴秦为敖棠挖来的蚯蚓,此时正延着小路滚下去。   他想着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那夜他化作她的模样将敖棠救下,吴秦便料到日后辞镜定会找上门来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还心怀侥幸或许辞镜可以念及旧情放自己一马,又或者只是说教几句便作罢,可如今,辞镜左手间一团青气已经化作她的配剑,那把她用来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的青锋剑。   依旧一身曼妙白衣,耳下的红坠子还是那样艳丽,衬得她愈发美艳。她的身影同过往无数记忆中的模样交叠,吴秦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就是她,原原本本的她。   “吴秦,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她的话里满是失落和伤心,听得吴秦也难受,“那夜鬼帝本可重现世间,而我的姐姐,也可以回来。”   自从朱颜死后,辞镜这万年来无非只干一件事——让姐姐复活。   “我不懂你为甚么要这么做?”辞镜苦笑,那双明眸里闪烁着泪光,“你坏了我的好事你知道吗!”   吴秦无话,此刻他早已忘却左手臂的刺痛,回她:“鬼帝迦南私下早就与魔族勾结,你想借他得力量来复活朱颜?”   他记得印象里的辞镜总是洁身自好绝不同流合污的,她总是一身白衣灿烂的微笑留在吴秦心里最干净的地方,容不得半点玷污和诽谤。   辞镜笑,笑得狠戾,她对吴秦这样说道:“不然呢,你以为就你师父那个破瓶子就可以换我姐姐的重生?我告诉你别做梦了!六万年前姐姐死在天宫的刑场之上时,从那一刻起,整个天界就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魔族又如何?只要能让我姐姐回来,就是要我死也可以。”   “辞镜,不要这样。”吴秦不相信,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口里说出来,说得那样猖獗,那样残忍,“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辞镜……究竟是个甚么模样,吴秦自己都觉得困惑,还是说这万年来他看到的只是肤浅的表面,而真正的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完全是陌生的模样。   蹲在石头阴影下的敖棠将身子缩成一个团,照样停止不了浑身的颤抖,他就听见那辞镜说了一句:“我原本不想杀你的,可如今你断了我的活路,我自然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了,千年前是你封印的鬼帝,而今只要你死了,封印不再存在,鬼帝照样可以复生!”    ☆、第十九回 辞镜心狠杀吴秦   粉墙上静心雕琢的十二扇花窗,吴秦就站在墙外这么看了辞镜万年。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在吴秦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喜好竹子,吴秦就将暖烟榭全部覆满了竹枝;她爱穿一身白,吴秦也为自己做了一身白衣,发誓此生要跟随她的脚步走下去。只是事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偏差,吴秦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出辞镜的真心,以及她的真面目。   这些年来的思念和爱慕,就真的跟那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他吴秦被迷惑,被哄骗,被戏弄了这么久。   “你若当真想杀我,为何那日还将跪在清霞观前的我抱起呢?”吴秦觉得好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若是知道日后还有这么一天,我便是让你冻死在雪地里也不会发善心救你!”   吴秦的心揪作一团,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而她追悔莫及的模样,就像是一刀一刀割在吴秦的心上。   “辞镜,你冷静一点……”   “别给我废话,要么交出那条龙,要么死在我的剑下,吴秦,我念及昔日情分给你个机会,敖棠在哪儿!”   辞镜的一声恐吓,吓得敖棠丢下手中铲子,将身子努力给蜷缩起来。   吴秦视线触及身后那块石头,不算大,却正正好将敖棠给遮住,他移步将那石头完完全全挡在身后,对辞镜道:“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辞镜手中的青锋剑对准吴秦,笑道:“好,这就是你的选择。真是枉我这些年来对你的栽培,你别忘了,你的武功是我亲手教的,而你躲在那道墙外偷看了我这么些年,我还以为你多少会替我着想呢,现在看来,你同你那不成器的师父是一个模样,总将甚么大道伦常放在嘴边,办不成一件实事!我辞镜今日便是要让你看看,挡我路的下场!”   辞镜一个纵身,长剑直指吴秦咽喉,速度快得令吴秦一个趔趄倒在地,又忙朝石头对面滚去,企图将辞镜的攻击离开那块石头。   剑在地上连戳了十二下,每一下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最后一剑吴秦险些躲过,却将左衣袖割开一道口子,很快鲜血便染红那一处。   先前左手腕已被蛇精咬下道伤口,吴秦那晚为了替敖棠解毒,没能顾及自身伤势,本以为没甚么大碍,但从兜率宫回来以后,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发了高烧,而整条左臂不住地发麻发胀。   吴秦的脚步有些发虚,而辞镜的青锋剑对准自己大力一挥,身后一片竹子被拦腰砍下。   “辞镜,就没商量的余地吗?”吴秦勉强撑着站起,几招躲下来,他是累得气喘吁吁,辞镜是修为不下十万年的女仙,其法力至少是同他师父虚舟子旗鼓相当的,就算吴秦没能带伤,能不能打得过她都是个问题,更何况眼下吴秦中了蛇毒,更是没办法使出全力。   “我已经给过你选择了,这条死路是你自己选的!”青锋剑从辞镜手里飞出,瞬间化作十二道剑影将吴秦团团围住。   第一剑第二剑刺得是吴秦的左膝右膝,被吴秦一个起跳扑了个空。   第三剑第四剑飞向吴秦两肩,吴秦眼看没法全部躲过,干脆就让一道剑气将右肩划过,同时他的手里凝聚真气,引来数片竹叶劈开剩下一道道青锋剑,而然辞镜最后手握最后一剑直直奔向吴秦,吴秦上半身后仰侥幸躲过,却是用力过猛,导致自己生生吐出口鲜血来。   约莫是他催动内力将这蛇毒给引发了,眼下他的五脏六腑是拧作一处,搅得他不得不单膝跪地,再吐出口血来。   眼前虚虚晃晃看不大真,吴秦见辞镜那团白影好似远在天边,眨眼便感受到她的杀气近在眼前,忙从袖中抽出折扇将她那剑给挡了去。   这次辞镜是冲着吴秦左胸口刺来的,吴秦那把折扇也挡在胸口,趁机使力将剑给推开。   “辞镜……别这样……就算我对不住你行吗?”吴秦不相信,那个当初发善心救下自己的辞镜,会有亲手斩杀自己的一日。“我们认识……这么些年,你不清楚我对你真心?”   吴秦单膝跪地,将扇子作支撑,抬头看她,看她冷若冰霜的神情,看她的青锋剑散发着寒光,看她耳下的红坠子一晃一晃,像过往无数遇见她的时刻,她还是她,只是冥冥之中有甚么发生改变了。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辞镜没能同样爱上自己,而自己这一腔热情付诸东流,这一剑剑砍在他心上,砍断过往太多牵绊和留恋。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救活朱颜,但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辞镜,敖棠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成为复活朱颜的牺牲品懂吗?”   吴秦心中陡生凄凉,自打知晓辞镜要出嫁那日开始,他的世界开始坍塌,他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中。   “下个月就是你的大喜之日,我不希望在你出嫁前出甚么岔子,我知道我吴秦算不上个东西,可我不希望这成为你的一个污点,你要幸幸福福的嫁过去,幸幸福福的生活下去,答应我好吗,辞镜?”   吴秦后来想了想,就算陪她走过一生的那个男子不是自己,他也希望辞镜能够幸福,这样才不会辜负这么些年他的一厢情愿。   “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忘掉过去那些不好的记忆。”手中的扇子化作虚无,吴秦踉踉跄跄站起,狼狈不堪地看着不远处拿剑指着的辞镜,“如果这天上地下,有谁是最在乎你的幸福与否的,我觉得一定是我吴秦。这些年来没能对你说出真心,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是我总是觉得配不上你,可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改变不了我是真的爱你这个事实。”   吴秦瞧见辞镜拿剑的手轻轻一颤,他毫无顾忌地就这么赤手空拳的站着,他本来就不想拿扇子同辞镜打甚么架,打一开始他就在躲着辞镜的一招一式,从来没出过手,因为在他吴秦的感情世界里,他永远都不会拿甚么武器伤害辞镜,也不会拿甚么武器对着她,永远都不可能。   吴秦看见辞镜缓缓将剑放下,眼里泛着些许泪光,道:“你知道吗吴秦,我其实特烦你老是在墙外头偷看我,我当时没说出口是念着你师父的面子,再者,我从来不觉得你有多喜欢我,你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情,反而私自将敖棠给带走,坏了我的事不说,如今还同我说甚么真心喜欢?吴秦,你还要浸淫在这种虚无的感情里面多久才能走出来,自始自终都是你在自作多情,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上一回流泪是在甚么时候,吴秦想了想,记不大清了,他很遏制地只在脸上挂了一道浊泪,随后看着辞镜的剑朝自己猛地的挥来,吴秦甚至张开双臂就这么任由辞镜的剑刺来,他心中坦荡,没有丝毫畏惧。   如果死在她的剑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活不活他向来都觉得无所谓,他当神仙后半辈子总是窝在暖烟榭里睡觉,肚子就去孤江里头钓几条鱼煮汤喝,日复一日过得吴秦都觉得枯燥,除却辞镜的来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被照亮以外,他简直不晓得他吴秦到底是为了甚么过活。   跪在清霞观前的吴秦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敖棠稀里糊涂就将自己给救下,这让吴秦觉得很荒唐,他来终南山本来就是寻死的,可总有那么些家伙搞事情的不让他去死,一个人连想死的愿望都完成不了,他吴秦是活得多悲惨。   辞镜眼看吴秦就这么坦荡荡地站着,手下的剑一抖,剑气挥出去时改变了轨道。   吴秦是眼睁睁看着那道青光冲着一块大石头飞去,心中一梗,当下用尽全力飞去,在那道青光斩下之时,将那块石头死死护在身下。   满口的鲜红从敖棠上方喷洒出来,随后血腥味弥漫在敖棠的周身,包括他那大红袍上,爪子上,脸上,都是护在石头外面的吴秦吐出来的血斑。   敖棠哆嗦着抬起爪子,盯着上面星点血迹良久,方准备起身,却听得吴秦一句大喊:“给我蹲那儿!蹲好了!”   敖棠在那块石头下呆愣住,看着自己那只血爪,豆大的泪珠儿砸下。   “吴秦……你没事吧……”敖棠颤声问道,外头是死寂一片。   “吴秦!”敖棠急了,想要起身察看他的伤势,不料又是吴秦一声喝令。   “不准出来!”   背后那道伤口正火辣辣地疼着,吴秦听见辞镜冷笑着说道:“别躲了,我知道他就在后头。”   “那你也不能动他。”吴秦缓缓转身,将折扇握在手里,“我绝不会让你伤害他。”   “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辞镜手握青锋剑,冲着吴秦直直心口刺过去。   手中得折扇挡在那道剑前,就在辞镜用力与自己抗衡之时,吴秦忽然手下一松,就这么让那剑直接刺入胸口。   “吴秦!”   他听见身后敖棠的叫喊,感受到剑刺入心口的冰凉,还听到竹林内沙沙声响,那一刹,宁静又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诸位看吴秦被揍……四不四觉得很爽啊(暗自激动) ☆、第二十回 般若好心劝敖棠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压根就不喜欢你的人?   你有没有……为他做过很多傻事却从来不被记在心上?   你有没有……日夜思念过,等待过,煎熬过,才发现你跟他无缘无份?   你有没有……眼看着他携手伴侣走过一生,最后只落得自己清冷一身。   这岁月真的是太漫长,漫长到余生只能够与影子作伴,漫长到总是搞不懂生存的意义何在。   吴秦有时候甚至会质疑自己的这份感情,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得不到回应的倾慕究竟能否证明他是不是爱过呢。   她的这一剑刺破无数过往记忆里虚幻的美好,让吴秦真正明白,自己的所爱,是一场空。   倒头来不过是徒劳,他吴秦始终还是那个滑稽又荒唐的笑话。   剑真的很冷,而刺入进心口时,原本沸腾的血液也开始结了冰,吴秦眼睁睁瞧着近在眼前的辞镜,看见她那双红耳坠,依旧美得不像话。   石头后面的敖棠狠狠冲出来,在辞镜抽出剑时,用自己那圆不溜秋的身体死命撞向辞镜。   他那双脏兮兮的爪子掐住倒地的辞镜喉咙,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怒不可揭地吼道:“我还当吴秦喜欢的是甚么冰清玉洁的神仙姐姐呢,没想到我堂兄将娶的竟是你这么个毒蝎心肠的女子,吴秦他做错了甚么!你要这么对他!他那么那么喜欢你,你为甚么要这样做!”   身后吴秦顺着那块石头倒下去,后背的伤口在那石头上抹出大片的腥红,辞镜也是趁这个机会将敖棠踹开,手执青锋剑冷笑:“我觉得你应该好好看看你自己,小龙王,若不是他为了保护你,也不至于会死在我的剑下,懂吗?你早就应该现身,而不是躲在石头后面畏手畏脚,是你的胆怯和懦弱害死了他,而他,不自量力地还以为能保护得了你。”   敖棠哭着爬向吴秦身旁,将他的上半身小心抱在怀里,不停地用爪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   “吴秦啊,你醒醒啊……拜托你醒醒啊。”敖棠本想将吴秦的身子给抱起,无奈实在太沉,只能眼睁睁瞧着血从他口中,胸口,以及后背流出,将那原本白得一尘不染的衣裳给浸湿。敖棠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也六神无主,只不断地喊着吴秦的名字。   辞镜那把还在滴血的剑忽然架在了敖棠脖间,惊得敖棠身子一抖,剑身的冰凉从脖子弥漫至全身。   “铃婆的计划被你们知晓了去,我此番来便是取他还有你的性命的。巧得很,你们海龙正好欠我姐姐一个极大的恩情,杀了你,好解我万年来的心头恨。”   辞镜话毕,竹林里便掀来一阵极大的怪风,吹得她不得不闭上眼,再度睁开眼时,不远处站着虚舟子的五徒弟追风,以及九徒弟般若。   “哇小姨,你怎么把老四打成这个怂样了啊。”般若伸手便飞过去一条籐鞭,将辞镜的青锋剑缠绕住,逼得辞镜不得不将剑从敖棠脖间移开。   “差不多得了,老四他也是为你好,合着这些年来老是在墙外偷看你,总不能就这么枉付他的一厢情意哈。”般若再出手,又是一道籐鞭从土里钻出,将敖棠和吴秦绑至自己身后,随后追风盘腿坐下给吴秦疗伤。   般若挡在他们身后,略略向辞镜笑道:“小姨,看在我是你姐的亲生闺女的份上,今儿的事就到此为止好了吧,老四也被你打得半死不活了,你这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至于这甚么我娘还有鬼帝迦南之属的,我师父说了,他管不到你,你爱咋整就咋整,你看行吧。”   辞镜看向般若身后的吴秦,满身的血迹,这才将剑收回,对她厉声道:“跟你们师父说好了,下个月初十,我的大婚之日,请他务必来东海龙宫参加。”   一道青光闪逝,竹林里头再也不见那女魔头的身影,敖棠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怔怔道:“你们……怎么不早些来呢?”   般若两手架住敖棠,使劲将他从地上托起,乐呵呵道:“小龙王啊,你这身上全是血,可还有哪里受伤了不曾?”   敖棠的视线始终没能离开吴秦,缓缓摇头道:“全是他的。”   “那就好嘞,看来我师兄还是很尽职地将你保护好啦。”般若在自己身上摸啊摸,终于摸出来一条手帕,边帮着敖棠擦爪子,边回他道:“小龙王可别怪我们,是你家的吴秦非要逞这个强的。”   般若将左手的小拇指亮出,继续乐呵呵道:“本来呢,我们终南山的弟子都事先约定好,一旦谁在外面出了事,只要动动小拇指,其他弟子就会有心灵感应的,无论多远都会赶过去帮忙的。是你家吴秦不肯要我们帮忙,所以我跟追风只好就这么干站着喽。”   敖棠和般若得视线一同转向吴秦的左手,袖子已经被追风给挽起,但见一整条左臂都是乌青的。   “这个嘛……”般若很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像是老四的左手动不得了吧……”   脸上的泪痕很快被山风给吹干,此刻红轮将坠,山里头开始降温,敖棠吸了口鼻涕对般若道:“所以,不是吴秦不想搬救兵,而是他手压根就动弹不得,也就是说你们俩个就这么站在角落看完他被揍的全过程是吧。”   般若尬笑,又揉了揉敖棠的头发:“我们也不晓得他左手成这个样子了嘛。再说了,当时那个场面,他跟小姨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剑我一剑的,多揪心多悲情啊。”简直是今年年度最佳动□□情片,当然后半句般若没敢当着敖棠面儿说出来。   这厢追风帮吴秦续了口气,给他把脉后对般若说道:“后背一剑捱得比较结实,心口处这一剑没完全下得去手,总之辞镜小姨算是对老四够包容的了,要是我……我肯定一剑……”   般若一脚踢在追风屁股后头总算让他闭了嘴,这厢拉住敖棠的手,继续笑嘻嘻道:“要是死不了就赶紧背他上山吧。”   追风总算是寻到了吴秦左手腕处的伤痕,盯着仔细说道:“只是这处伤口,看上去有些难办。”追风抬头看向敖棠,“你可知他是受了甚么伤?”   敖棠看着那处伤口,眨巴着眼睛问追风:“难道这伤不是那女魔头刺得?”   记得刚开始那会儿辞镜手里的剑化作好几道将吴秦整个围住,敖棠还以为这伤是她留的。   “不可能,她不会给师兄下毒的,这伤我看是早前所致,好像被甚么东西给咬了口。”   就在般若也凑过去研究那伤口时,敖棠猛地想起前几日在凡间的戏楼,吴秦曾伸出整条右胳膊给自看,可他明明记得那蛇精是冲他的手腕咬下去的。   当时自己是将他那条右胳膊从上到下仔细看了遍,殊不知伤口在左手,吴秦向敖棠隐瞒了这件事。   最终,般若拉着敖棠,追风背着吴秦,准备一同上山再作打算。   “道姑姐姐,你说吴秦他会不会有事啊。”一路上敖棠的爪儿搭在般若手里,惨着一张小脸苦道。   “哎呀小龙王你就放心吧,老四没你想得那么不禁打,我跟你讲啊,你别看他长得是秀气了点,这身板嘛也的确弱不禁风了点,可他早些年在天界是出了名的能打架,要不然怎么会做到如今这么个上仙的位置呢。”般若一手轻轻抚在敖棠爪背,叹道,“今儿个你也看见了,他是不愿意同我小姨打,不然他亮出他那宝贝扇子,还指不定谁砍谁呢。”   “那他为甚么不亮出他的扇子呢。”   敖棠躲在石头后面没看见全过程,可般若是看得是仔仔细细,吴秦的扇子被他横在辞镜的剑前,是他自己松开了那扇子,让剑活生生刺入自己胸口的。   “他那是找死呢。”般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啊就是欠揍,明明扇子都挡在面前呢,他以为他自个儿是情圣,玩甚么真情流露苦大仇深的,活该被戳,再多戳上几剑才好呢。”   敖棠不高兴地瘪下嘴,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看法告诉了般若:“姐姐,吴秦他是不是舍不得呀。”   虽说没看见,可吴秦对辞镜说的那些话儿一字不漏的全进敖棠耳朵里了,加上之前在冥府的这小子说的那些鬼话,敖棠隐约觉着吴秦对辞镜的执念是不是太深了点。   而自己是不是多余了点。   “棠棠,你告诉姐姐,你来终南山干是为了甚么?”   般若蹲下,轻轻将敖棠那条白玉带给往上提了提。   “来找他……玩。”   “还有呢?”   “吃他做的饭。”   敖棠望着般若那双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仿佛在指引着自己说出些甚么来。   “看看他过得怎么样……还有……是不是也能顺便……喜欢我一小小下。”   敖棠拿爪子比划道:“一小小下就够了。”   他看见这位道姑姐姐露出了笑颜,紧接着在自己鼻子上划过一小小下,柔声道:“你看,让他喜欢你一小小下的机会不是来了么。”    ☆、第二十一回 吴秦发疯咬敖棠   花窗下的身影看不大清,吴秦努力想看清到底是谁站在那儿,可他就是怎么也没办法靠近,反而离得愈来愈远,直到那处景致缩成一个小点,“噗通”一声,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沉进冰冷的江河里,恁得他如何往上游,就是游不出水面。   最终,在吴秦再度睁眼时,看见了白皑皑一片雪山,飘絮纷飞中,一层冰霜覆在他身上,奇怪的是,他不再感到寒冷,不再感到绝望,像是濒死前最后的挣扎也变成了徒劳,等待他的,无非就是个由生入死的过程。   眼前逐渐出现点点金光,直到吴秦完全看见漂浮在上空的那道身影,一抹大红遮盖住原本不算强烈的阳光,那或许是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梦里,吴秦头一回看清了那张面庞,不知为何,寂寥万年都未曾想起过的记忆,却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重新记起来了。   吴秦终于明白,为何辞镜耳下的红一直是心底化不开的结,其实答案早就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恩公……”   他脆生生的一句,惊得吴秦忙转身循着声音走去,于是原本缩成一个小点的苍白开始逐渐扩大,直到那光芒刺得吴秦伸手挡住脸,再一睁眼时,屋内唯他独居,而外头清磬红鱼,西风红叶。   吴秦缓缓起身,后背的伤口微泛着痛楚,而心口处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先是给自己搭了脉,又发现浑身上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甚至……有点不能动弹。   “那天啊,凌霄宝殿前挤满了各个品阶的神仙,里三层外三层的等着看你家吴秦的笑话。”   门房半掩着,让吴秦恰巧看见了坐在门前的师妹般若。   “头几个回合,老四的确是占了下风,当时就有不少声音说啊,吴秦栽在元始天尊手里头,肯定是必死无疑了,还要我们赶紧给他备口棺材去。”   吴秦起身,刚站起来那会儿头疼得要命,只好又坐在床沿边歇了会。   “后来小龙王你猜怎么着,老四的扇子都被天尊给打飞了啊,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赤手空拳摆了个架势,对着人家天尊,原地使了套咱们清霞观的绝学——潇湘八景里头的江天暮雪,当时就连师父他老人家的下巴都快够到地了,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吴秦坐在床边冷笑,他家这师妹就是一活宝,不去说书真是屈才了,就连敖棠说话的口音都被她给带偏了。   “师父都还没练成这一招呢没想到居然让徒弟先学会了哈哈哈哈哈哈。当时天帝都吓得从宝座上跌下来,赶紧去下头把元始天尊给搀走,就这一招,天尊就说啥都不肯再跟老四打了,毕竟活命要紧呐哈哈哈哈哈哈。”   般若魔性的笑声刺入吴秦耳内,如同醍醐灌顶般闹清醒了吴秦的脑袋,这才起身走向门处。   “但是后来呢,你知道吗特搞笑的一事儿。”   吴秦且听在此处,觉得般若这张嘴该合上了,可没想到还是被她快了一步。   “天帝说要给他册封个上仙的名号,结果在凌霄殿找半天都没找着他……去找扇子了,足足找了半个月才找着他那破扇子哈哈哈哈哈哈。”   吴秦一手止在半空,听着外头般若杀猪似的狂笑,里头夹杂着敖棠的一句“姐姐,你说吴秦他是不是特别难过啊。”   般若的笑声好不容易止住,一手揉在敖棠头发上:“那是他活该,你甭搭理他,过阵子就好了。”   敖棠一脚踢在泥地上,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无力道:“姐姐,这世上可还有甚么治伤心难过的药啊。”   般若拿眼看着身旁的小胖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他道:“行了啊,真把他当个宝儿似的供着了呢,还给他找治伤心难过的药,这世上要是真有……”我倒是想尝尝是个甚么滋味,后半句被般若在心里嘀咕着,当然面上儿没表露出任何意思来。   “真有就给我来一碗吧……”敖棠又一脚踢在泥地上,无精打采地继续哼着,“般若姐姐,小王我怎么就觉得,那日我要是从石头后面跳出来被女魔头给一剑刺死该有多好呢。”   “你疯了啊,不要命的?”般若不解,为何这种话会从敖棠口中说出。   “这样得话,至少吴秦就不会弄得自己浑身是伤了。”敖棠将脑袋耷拢下去,道,“也不会那么伤心难过了。”   门后的吴秦缓缓将手放下,在那道门缝外看见阳光下穿着一身大红的敖棠,正低着脑袋沉沉叹了口气。   他见过勃然大怒雄赳赳气昂昂冲他发脾气的敖棠,也见过吃完饭后心满意足得意忘形喊他“小吴”的敖棠,还见过睡得跟死猪似的偏要把腿架在他身上的敖棠……吴秦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任何情况下的小龙王敖棠,没想到会有那么一日,敖棠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去同谁诉说着委屈和伤心。   吴秦觉得,这样的敖棠,很奇怪。   “我还以为呆在他的身边每一日都是快快活活的呢,现在看来,反倒是离他越近,越是难过。”   般若眼见着敖棠委屈地将眼眶里蓄上一小包泪珠儿,忙伸手替他擦掉,轻声哄着:“那咱们就离远点吗,不哭了哈。”   “这怎么行呢!”敖棠一听般若的话,当下急得一跺脚,道,“他都被打成那个死样子了,衣食起居能不能自理都是个问题啊。”   般若侧过身给敖棠擦泪的手停在半空,视线上移,最后定格在敖棠身后。   “道长不也说了么,他这次中的蛇毒非比寻常,若是三日后醒不过来,就在半山腰找个地儿把他给埋了的。”   般若一边笑,一边冲着敖棠使眼色,希望在危机时刻再最后捞他一把。   “我寻思着吧,这坟墓的位置坐北朝南,最好再栽些竹子来。”   般若继续笑,一手拍在敖棠肩上,算是临死前的告别。   “若是三日后吴秦他醒过来了,可万一落下个后遗症半身不遂甚么的,小王我也好令作打算呐。”   话毕,敖棠便听得身后轻飘飘来了一句,“作甚么么打算呐?”   敖棠没去细想,下意识回他道:“还能有甚么打算,收拾包袱赶紧溜啊,我可不想下半辈子全用在照顾一个走不了路的糟老头子……”   尽管敖棠已经领悟身旁般若一副“你今天死定了”的神情,可他该说的不该说的还是一字不漏地都说妥当了。   “那个啥,你们慢慢聊哈,我屋里还有壶水烧着的呢,就不打扰了。”敖棠得爪子被般若死命从衣袖上掰扯开,眨眼的功夫便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吴秦负手站在禅房前,欣赏着院内黄叶飘飘,一派祥和的景致。   “既然我师父都这么说了,不如你眼下就赶紧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吧。”吴秦说话声音不大,一字一句被掩埋在落叶中。   “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秦。”敖棠满脸堆笑,歉意地转身,又歉意地伸出爪子去勾吴秦的裤脚。   “你叫我甚么?”   “恩公……恩公,我错了还不行嘛。”敖棠的爪子是在吴秦裤脚上搓了又搓的。   “你的爪。”   敖棠迅速松开爪子,然后起身欣然道:“恩公,先别说这事儿,您这不才醒来嘛,外头凉,咱进屋再说哈。”   “我觉得外面挺好的,凉快。”吴秦没动,敖棠更没敢动,只能这么干站着听他冷笑道,“不是打算给我挖个坐北朝南的坟墓么,怎么不去挖呢?”   “你这不还没死么……”吴秦瞪眼,敖棠但见那张苍白的面庞很快回了血色,还有磅礴的怒意,立马改口,“不是……您,您是名垂史册的上仙,肯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会死呢……对吧。”   “你挖不挖。”   吴秦袖子里的扇子露出那么半截来,敖棠吓得两腿发软,直接给坐在了地上。   “吴秦……不是,恩公,您听我说,就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上哪儿给您挖墓地去啊。”   “我这是最后一遍,你到底是挖还是不挖。”   自始自终吴秦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以及平静,仿佛话里头坟墓使用者压根就不是他自己一样。   “我挖,我挖还不行嘛。”   敖棠将两袖子一甩,白玉带往上提了提,瘪下嘴来:“不就说你几句坏话么,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记住坟墓的位置要坐北朝南,还要栽上几枝竹子来哦。”   吴秦嫣然一笑,笑得敖棠起了一身龙皮疙瘩。   “天完全黑下去之前一定要给我挖好,否则,今晚谁都别想喂你吃晚饭。”吴秦还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敖棠面前晃了晃。   “那我要是挖不好呢?”敖棠觉得自己得龙生陷入一片茫然的绝望中。   “那你就去啃半山腰又清新又脆嚼的竹子去吧。”   敖棠皱眉,问道:“竹子……那能吃么?”   “能啊,当然能,而且还专治伤心难过呢。”   “恩公……别这样子嘛,消消气。”   “离我远点儿!”吴秦一声呵斥,将扇子隔在自己与敖棠之间,又细语柔声道,“我都被打成这死样了,还是赶紧溜吧。”   敢情方才跟般若说的话全被吴秦给听了去,敖棠自然知晓他这睚眦必报的性儿,可眼下敖棠还是担心他的伤势,又情不自禁地伸出爪子搭在吴秦左手腕上,道:“恩公啊……咱别闹了,快给我看看你这伤势如何了,乖哈。”   吴秦手执扇子指向敖棠那只咸猪爪,命令道:“你给我松开。”   “吴秦咱别闹了,你知道这几天我有多担心你吗……听话哈,给我看看伤口。”   “你松不松?”   敖棠那仅有的耐心终于被消耗完,索性将爪子就这么搭在他手上,耍起无赖来:“我就不松开,你能把我咋滴吧。”   于是,敖棠在说完这话以后,付出了他龙生以来最惨痛的代价——吴秦抓牢他的爪子一口给狠狠咬下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吴秦刚失恋,大家伙也晓得,一般失恋的人会作出哪些有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来,还望诸位谅解哈~ ☆、第二十二回 逼问腰带丢何处   一声凄厉地惨叫响彻四面八方,紧接着乌压压的鸟儿们齐齐从林子里惊飞走,震得那清霞观的晨钟也发出一声嗡响。   “吴秦,我跟你拼了!”敖棠的爪子被吴秦死死咬在嘴里,敖棠索性一脑袋朝吴秦额头撞去,双双倒地后,敖棠趁势骑在吴秦身上,揪住他的衣领喊着,“你居然敢咬我?能耐了你,居然敢咬我!”   忽的敖棠一惊,又伸爪搭在吴秦额头上,另一只爪放在自己额前,道:“哎呀,会不会这几天烧糊涂了,精神不正常起来了?”   “给我起开!”敖棠的体重他自个儿没数,可吴秦知道,简直就是一座小山压在身上。   “吴秦啊,你可千万别吓我啊,总不能这胳膊腿脚都好好的,脑袋坏了吧!”说着敖棠得爪子便在吴秦胸口胡乱摸索着,从胸肌一直摸到腹肌,最后在胯处停下,抬眼看了看吴秦的脸色,默默地从他身上给下来。   “我躺几天了?”吴秦想要伸展一下他的左臂,无奈这纱布绑得又紧又严实,弄得他很不舒服。   “今儿是第三天。”敖棠见吴秦起身略有些吃力,伸出去想扶他一把的爪子末了还是缩了回去。   “我师父他来过吗。”抛开他被辞镜揍的这事儿不说,吴秦眼下更担心的是师父那边的动静。   辞镜的狼子野心展露无疑,她是铁了心要复活鬼帝,而她的姐姐朱颜,于生前有过最大牵扯的便是师父虚舟子,吴秦迫切想要知晓虚舟子对待此事的态度。   “道长每天都来看你的伤势,还有你手腕上的蛇毒,也是他老人家给你解的。”敖棠见吴秦的脸色憔悴,心中不免也跟着失落,缓缓道,“可你为甚么骗我?”   吴秦将目光转向坐在身边的敖棠,见他的小脸这几天惨兮兮的,不禁觉得好笑:“我甚么时候骗你了?”   “那日在戏楼里,你给我看了整条右胳膊。”敖棠指了指吴秦的左臂,“不是骗我是甚么?”   “我只当是个小伤,没放在心上。”太丢脸了,吴秦那会儿是这么想的,若是在敖棠跟前出糗,真的是丢脸丢到西天雷音寺去了。   “道长还说,你手腕上那处伤原本早早医治也不会变成后来的情形,你还只当个小伤,依我看,你也厉害不到哪处去。”敖棠将嘴巴瘪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倒是吴秦一想到被蛇精咬下得那夜,他也原本是想给自己好好疗伤的……算了,别提了,提到那事吴秦就头疼。   “我师父可还说了些甚么,除了我的伤势之外?”这才是吴秦真正关系的。   见吴秦一脸期待的模样,敖棠算是知晓这家伙究竟一再追问自己甚么事情了。敢情这家伙还被那女魔头揍个够,非得一命呜呼死在她剑下才过瘾。   “吴秦,我问你,你身上这些伤是谁所致?”   敖棠的质问倒是听得吴秦一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道:“你甚么意思?”   “你都被揍成这死样了不会还在惦记着她吧。”   敖棠话毕,吴秦便举起扇子照他脑袋打下去,边打还边骂:“你说谁死样啊,啊?”   打着打着吴秦忽然停住手上动作,望着敖棠腰间愣怔了好一会儿。自打他醒来,便瞧见这小子的大红袍在身上这么垮着,稍不留神估计就被他玩脱了去,原先吴秦也没注意到是哪里不妥,现在总算是知晓缘由了:“你腰带呢?”   敖棠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然后飞速瞄了一眼吴秦,心虚道:“丢,丢了。”   “丢哪去了?”吴秦显然对这个毫无说服力的回答表示怀疑。   “丢了……就是丢了呗,可能前几天挖蚯蚓的时候丢在半山腰了,也有可能……掉孤江里了?”敖棠暗自琢磨着这两个答案到底哪个更有说服力。   扇子这么一下一下敲在吴秦手心,他自然知晓这腰带对于敖棠的重要性,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弄丢了它,如此一来敖棠必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了。   “我可是听说你这腰带是你大伯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你说丢了就丢了?”   敖棠眼珠子飞快地滴溜着,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扯道:“左右都是一腰带,丢了就丢了,吴秦……恩公您就别再问小王我了。”   您要是再问我,我就该说漏嘴了——敖棠如是想到。   吴秦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依旧不急不慌地将扇子这么轻轻敲着,道:“我倒是不急,反正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担心啊。”   “担心甚么?”   “你娘若是来终南山探望你,届时问起你腰带的去向,你可如何回答她呢?”   提起阿娘,敖棠眼前一黑,差点没瘫倒在地上,忙又打起精神对着吴秦哄道:“恩公,您别吓我,我回头就去找找看,想必是落在何处了,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的。”   “是么。”吴秦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道,“就怕这腰带被谁给当了,换点吃食回来也是好的呐,毕竟我躺着的这几日,谁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敖棠觉着自己这小脑袋瓜子就快不够用了,在飞速的思考过后,他决定将计就计顺着吴秦的意思说道:“恩公,哈哈,这个嘛……小王我肚子是真的饿,你们道观里又只烧些素食,所以……”   “你真把那条白玉带给当了?”心中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吴秦还没想到这家伙还能这么败家,“那东西是随随便便能当的吗!”   手中的扇子又举得高高,眼看着是要狠狠落在敖棠的脑袋瓜子上,拱门处来了位道袍打扮的男子,怀里一把掸尘,更是衬得他仙风道骨,只见男子轻轻开口道:“老四。”   吴秦举扇子的手停滞住,眼看着拱门处的虚舟子来到面前,没想到的是多日不见,他的师父似乎是清瘦了许多,就连眉眼间也染上一层忧虑。   “听你九师妹说你醒了,为师便赶来看你一眼,这几日道观上下都没少替你担心。”   门是虚掩着的,吴秦老早就瞧见外头敖棠正扒着门缝朝里头偷看,于是将两指一点,门便被关严实了。   “合着我被她揍的事情大家是全都知道了?”吴秦想过了,以后只要终南山的弟子里头谁敢跟他提这档子事,他一定照死里抽。   “你也是的,拿扇子出去挡几招不行么,再不济我们都在山上,你喊大家过来帮个忙不就没这事儿了吗?”   禅房内唯一的一扇窗户外,出现了一对犄角。   吴秦略略估摸了下这扇窗的高度,心中大概有了个数,双指又是一点,外头站在小板凳上的敖棠脚下一滑,顺势“哎呦”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当时她是真想杀我来着,我不让她戳我几剑,她能放过我么?”再者说,吴秦又怎么会对她动手呢。   虚舟子摇头,对面前的这位弟子的执念感到由衷的无可奈何,从袖里掏出一小瓶药罐放在矮桌上,叹道:“这是给你用来治蛇毒的药,每晚睡前一粒即可,反正我是劝过你了,你不听那是你的事。”   吴秦接过药瓶,仔细观摩了会儿,问他师父道:“这药看样子不是咱们清霞观的吧。”   “小龙王特地去了趟昆仑墟瑶池,替你寻来的解药。”吴秦抓住药瓶的手一顿,看向对面的师父,见他又继续道,“回来后他那白玉带便不见了踪影,怕是落在那儿了。”   禅房的门“怦”地一声打开,原本扒在门外头偷听的敖棠也跟着倒在吴秦脚下。   他那一身松松垮垮的大红袍照旧罩在身上,还很懂事地用爪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屑,这才笑嘻嘻地看向吴秦。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吴秦没办法去具体形容那样的感觉,他只是照旧觉得奇怪,奇怪到令他莫名地有点哭笑不得。   师父临走一巴掌拍在吴秦肩上那是别有意味,而此刻禅房内又剩下敖棠和自己,像无数过往清冷的日子一般,吴秦的生命里留不住任何一位过客,他只途经过他们的世界,最后落得个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一直都是如此。   望着敖棠腰间空落落一处,吴秦总是觉得小龙若是没了白玉带,神气便骤减几分,也不像是往日那般活泼生动了。   他转动着手里的药瓶,轻飘飘拿眼看向敖棠,道:“这几日道观里的饭菜还合胃口么?”   “还凑合吧,不是小葱拌豆腐就是豆腐拌小葱的……”敖棠哑然,先是看了看吴秦手里的药瓶,又悄咪咪观察了下他的脸色,紧接着拉长音调极为不好意思地哼唧着,“恩公……”   吴秦手中的扇子很快便飞了出去,敖棠忙护着脑袋拔脚就开始朝外头逃,一边逃还一边听见后头吴秦在骂着:“好小子,还学会撒谎了是吧!”   “恩公,恩公您听我解释啊……”   “解释你个头!”敖棠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吴秦的魔爪,很快他就被揪了回来。   “那瑶池里的漂亮姐姐说这解药天上地下就剩一瓶了,她原先舍不得送给我,是我好说歹说才用白玉带给换来的。”   “还漂亮姐姐?”吴秦一手拎着敖棠,一路往回走,问道,“我看你是色迷心窍了吧,西王母那儿可是一群口舌伶俐会来事儿的仙子,再退一万步讲,我这蛇毒哪里用得着甚么天上地下单剩一瓶的药来解?”   敖棠眯眼将吴秦呆呆看着。   “肯定喝酒了吧。”吴秦一根手指头直戳敖棠脑门。   “没有……”敖棠的辩解在吴秦跟前显得异常脆弱无助,“就喝了一丢丢。”   然而,吴秦拎着敖棠的手并未松开。   “好吧,是喝了几杯,可那条白玉带是小王我亲口答应给了她们的,那就是她们的东西了,是和我再无半分关系的。”敖棠的爪子这么在空中胡乱比划着,企图让吴秦明白他是心甘情愿用腰带去换解药的。   毕竟,用一件身外之物去换来他的平安,再值不过了。    ☆、第二十三回 吴秦实力坑敖棠   瑶池里的仙子们并非个个都同辞镜似的冰清玉洁,西王母恰巧又是掌管女仙们户籍的神祇,身边拉扯养大的女仙们不计其数,而昆仑墟瑶池在仙界则实实在在变成了个女儿国般的存在,但凡说起哪家仙子的容貌姿态,十个里面有九个出自西王母的瑶池。   敖棠不是不乐意再回来,关键是里头漂亮姐姐实在多,一路上都冲着他笑,看得敖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直到吴秦的扇子又敲在脑袋上,这才回过神来。   “我可跟你说好了,要不是你为了救我才丢了那白玉带,我定然不会替你讨这份公道。”吴秦连夜带着敖棠从南边赶到西边的昆仑墟,为的就是找回那条腰带。   瑶池的景致自然是胜过终南山,西王母怎么说在三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神仙,她的行宫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规模上都不会输给天上的凌霄宝殿,更别提这一路走来处处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只是这到正殿的路着实太长,走得吴秦口干舌燥的这才终于在几位女仙们的招待下坐了下来。   “废话不多说,敖棠的腰带还请诸位仙子们赏脸给还回来,那是他满月东海龙王送去的贺礼,他自小带到大的,这么宝贝的物件儿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言下之意便是麻溜点将东西交出来,吴秦最烦这些女仙们的磨磨唧唧,尤其是在这么难得一见阳气的瑶池里,他跟敖棠简直就是奇珍异宝般的存在。   这厢敖棠坐在圆凳上吸溜着琼浆,一边还将两条腿不住地摇晃着,跟着吴秦后面帮腔道:“赶紧给小王我交出来啊,否则的话……我家恩公是要发火的。”   在无数个眼花缭乱脂粉气漫天的仙子里头出来位身量瘦小的女仙儿,敲着二郎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美酒,笑盈盈对着敖棠道:“我当小龙王今日来瑶池干甚么来了,原来是讨要先前那条白玉带嗳,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三日前可是小龙王你心急火燎地来同我询问解药,还说只要交出解药,甚么条件都可以满足我的。”   “我有这么说过吗……”敖棠将眼睛眯起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仙子,似曾相识的模样,可三日前敖棠是真的在瑶池里喝下太多酒,带着解药摇摇晃晃回了终南山,隔日醒来甚么都没印象了。   “你可还记得我叫甚么了?”女仙儿白嫩的手腕搭在下颚,一伸手便显出那条白玉带这么在敖棠眼前晃啊晃。   敖棠赶紧伸出爪子去抓,无奈是怎么也抓不住,急得道:“我哪儿知道你叫甚么啊。”   小红小黄小猫小狗,敖棠觉着这姑娘可以叫作任何一个名字,因为反正他也记不住。   “那可不行,记不起我的名儿,我就不还你。”女仙儿笑靥如花,衬得她唇红齿白容貌清秀,“我可是知道你叫敖棠来着。”   吴秦拿眼看向身旁的女仙,见她的眼神始终不离敖棠,顾盼生姿之间更有一番女儿家才会有的柔情蜜意来,心中隐约察觉些端倪来。   “姑娘饶我罢,那日我在你这儿喝太多酒了,是真记不起来了。”敖棠有些急,因为他瞧见恩公的神色一凛,像是要发火的迹象。   “那可不行,记不起我的名儿我是不会还你的。”女仙儿笑容可掬,又接着道,“要不然,你亲我一下,指不定我心情儿好就还你了呢。”   “你胡说甚么!”敖棠见吴秦起身,赶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慌张道,“你别乱来啊,我告诉你,我家恩公可是在旁儿看着呢。”   于是满屋子里姑娘们的注意力纷纷转向吴秦,但见他将杯盏内的凉水一口饮尽,继而侧身对敖棠淡淡道:“我在外头等你,完事了赶紧出来。”   从方才一进来伊始,吴秦便察觉她的目光同其他仙子的不一样来,这会儿子更是证实他心中所想,这姑娘是看上敖棠了。   小年轻谁还没有个芳心悸动的时候呢,更何况敖棠如今风华正茂,那姑娘也是天生丽质,作一对比翼鸟再好不过了。   “我可没有胡说,那日你可是亲口答应我,说你打算娶我,回去就立马准备彩礼来提亲呢!”女仙二不依不饶道。   这话唬得敖棠浑身一惊,背后已是冷汗涔涔,他是万万不曾想到这女仙儿还有这么一招,尤其是当吴秦也在场的情况下。   “还有你这白玉带,也是说先放我这儿存着,等日后上门提亲来再要回去的。”   现场一片哄然,更有甚者帮着女仙儿说理儿,声称那日的的确确听见了敖棠的承诺。   吴秦略略整理了下衣服,一副打算先告辞的模样,急的敖棠立马上去拽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喊道:“恩公,你要相信我啊,我真的没说过这话啊。”   架不住敖棠再三央求,吴秦总算清了清嗓子,对那姑娘问了一句:“他那日都说了些甚么话?”   其实这事压根就同吴秦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出于他那仅有的一丢丢同情心以及迫切想要逃离这个是非温柔乡的心情。   “他对我说,小倩呐,待小王我回南海龙宫,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彩礼将你给接回家当老婆去。他还说,他等这一日等的好久了,几万年前就开始等着了。”   吴秦看着敖棠拽住自己衣角的爪子渐渐松开,他的心中也是一惊,开口道:“你……叫小倩?”   他想起在那黑漆漆的冥府里,敖棠那一番真心话。阎王爷打算给敖棠配门婚事,这厮却只说自己早就名花有主,还口口声声叫他“小倩”。   那不过是他在尤府墙门下变作船家女时随口胡诌的名字,却被敖棠醉酒时给说了出来。   “对啊,我不叫小倩难不成还是你叫小倩?”女仙双手叉腰厉声道。   吴秦将目光转向一侧的敖棠,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那……他还对你说了些甚么?”   “他还说,小倩呐,等你跟小王我回了龙宫,把你那臭脾气好好改改,别动不动就冷嘲热讽酸里酸气的。可……可我哪有酸里酸气的啊!”   敖棠的脸色在女仙儿的一字一句里逐渐变为惨白,他瞧见吴秦面带微笑正和蔼地看向自己,对她道:“你接着说。”   “后来啊,他就抓着我的手,亲了我一口。”女仙儿这么说着,一面娇羞地拿起袖子遮脸。   在一片哄闹声中,敖棠眼睁睁瞧着吴秦又坐了下去,自顾自给倒了杯凉水,慢条斯理地捧着茶盏冲敖棠道:“呦,还亲上了啊。”   一个极其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浮现在敖棠通红的小脸蛋儿上,他缓缓伸出爪子搭在吴秦衣袖上,笑道:“我……这不喝醉了嘛。”   “你的爪。”   吴秦一个眼神瞄过去,敖棠就笑嘻嘻地松开了爪子,又朝吴秦身边移了移,继续哄道:“恩公,帮帮我吧,我这不是酒后失言嘛,您也知道我酒品不是很好……”   吴秦想起那夜在客栈里发生的事,十分同意敖棠的说法:“是啊,也不晓得在冥府里头是谁的爪子死抓住我不放非说自己酒品好来着,如此看来,小龙王你的酒品不是一般二般的好呐。”   敖棠无路可退,只能继续赔笑道:“恩公,对不起嘛,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贪杯了,您看看,能个能帮我脱个身,咱们也好一块回家啊。”   “回家,回谁的家?”吴秦又接着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就这么兴致盎然地看着敖棠。   “当然是回您的家啊,要不然我还能上哪去呢对吧。”面对吴秦无情无义的打趣,敖棠不得不再放低姿态好声哄着。   “那是我的住处,小龙王啊,你可赶紧着回你的家去,这不人家小倩还等着你上门提亲呢。”   面对吴秦的嘲笑,敖棠终于耐不住性子,爪子这么朝石桌上一拍,当即大喊一声“吴秦”,随后声音又很没出息地小了下去:“以后暖烟榭的地板全由我来擦您看怎么样?”   “只有地板啊。”吴秦略略一皱眉,摆出一副郑重考虑的模样来。   “还有门前那块空地,无论刮风下雨我都给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在敖棠无比诚恳的承诺下,吴秦自然是在心里乐开了花,不过面儿上还是端着的。   “还有您的肩膀和腿,以后全由我来给你捏肩捶腿,保证伺候得您舒舒服服的。”   这么说着,敖棠的爪子已经上了吴秦的肩,当即给捏了起来。   吴秦“嘶”了一声,思考良久,皱眉对敖棠道:“好像……还少了点甚么。”   “书,对,书,以后山顶般若那儿的书全由我来给您搬运,您想看几本就看几本,想看到甚么时候就甚么时候。”   于是,在度过无比煎熬的三日后,敖棠终于见到吴秦甚是愉快地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展开,笑着在女仙儿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女仙儿当即就羞红了脸,扔下白玉带逃走了。   敖棠一面疑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面拾起地上的白玉带给自己穿戴好,在跟着吴秦回去的路上,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对吴秦开口问道:“恩公,您到底跟她说了些甚么话,怎么她扭头就跑了呢?”   “想知道啊。”吴秦的扇子不住地在面前扇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朝敖棠勾了勾,听话的小龙王便来到吴秦身旁,听见他极为严肃且小声地在自己耳边说道,“我同那仙女儿说啊,你别看他长得膀大三粗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女儿身。”   这厢吴秦心满意足地摇着扇子飞走了,剩得敖棠伫立在原地,眼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愈来愈远,欲哭无泪。    ☆、第二十四回 敖棠大意陷险境   其实最先在皮肤上割下个小口子,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反正不知是甚么原因,那伤口得待到快结疤那会儿啊,又疼又痒,又痒又疼,关键是还挠不着,于是这道口子便日夜存放于心上,想哭吧,总感觉没那个力气;想喊几嗓子吧,又怕隔墙有耳给听了去,到时候传成个老笑话,有的在饭桌上反复揶揄提及;那既然哭也哭不成,喊也喊不出口,那就唱吧,就让这些回忆随着歌声一句一句如同孤江的流水一般离逝,后来才晓得,悲痛居然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反倒日夜将这颗心放在油锅里翻来覆去的煎熬,是如何也摆脱不了的梦靥。   于是敖棠在擦了几日的地板后,头一回看到了吴秦穿戴整齐下了床。他还从来不知道他的恩公居然还会抚琴。   幽篁独坐,弹琴长啸,大清早的吴秦在琴弦上一阵乱舞,当即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加上他那一身翩翩白衣,在山风的吹拂下,活像倩女冤魂。   敖棠一爪拿着抹布,一爪托住腮帮子,想起了下山前般若特地关照过他,说这吴秦一有甚么反常举动,一定要盯牢了他,唯恐他有甚么轻生的念头,届时必须要以最快得速度冲上山去把众弟子们叫下来阻止悲剧的发生。   琴弦在吴秦的拨动下节奏愈发急促,急到他周身散发出一圈气流,迅速刮进林子深处,接着群鸟乱飞,在混乱中,吴秦四指并拢一下一下扫在弦上,发出铿锵有力的旷世绝音,绝到敖棠压根看不出究竟是吴秦的手在动,还是这琴本身在动。   接着琴音陡然降至一片深沉的音域,发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龙卷风来临前的窒息与猖獗,听得敖棠心中一拎,不禁暗自为吴秦捏了把汗。   直到最后一个音在指尖勾出,孤江水面响起“砰,砰,砰”三声,三道水柱同时从江里蹿上天,无数身裹晶莹水滴的鱼儿们从水里跃出,纷纷跳将来,在岸边使劲扑腾着。   敖棠不禁伸爪替吴秦狠狠鼓了回掌,看来今日的午膳是不用愁了。   临近中午。   暖烟榭前的空地已经被敖棠来回扫了不下三遍,敖棠终于看见吴秦收了琴,步履稳健地来到门前,先是架起一口锅,接着生了柴禾,然后从水桶里捞出来一条草鱼。   但见他仔细将袖子捋好,左手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在冷风中闪烁着寒光,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嚓,嚓,嚓”缭乱几声过后,这条鱼的整个架子骨皆被吴秦剔出,从头到尾拎出来的是一根不差的鱼刺,而鱼肉早已落进锅里,撒入必要的调料后,盖好锅盖,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堪称教科书式的典范。   敖棠不禁再次伸爪替吴秦鼓掌,完美,实在是完美。   午间敖棠趁着吴秦躺床上眯觉的功夫,携几本书上了道观,见到他的般若姐姐正坐在院子里同追风师兄唠嗑儿,于是他跑过去将这几日发生在吴秦身上的事儿一股脑儿全给说出来了。   “完全看不见他有甚么难过伤心的表现和举动,就连夜里我瞅他都睡得挺香的。”敖棠得爪子装作深沉搁在下巴这块儿,很是不安地继续道,“今儿早上我见他起了大早在林子里弹琴,弹完了还炸了几条鱼出来,中午又亲力亲为煮了锅鱼汤,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来。”   “这不是挺好的么,说明吴秦他心里承受力还是挺强大的。”追风在一旁笑道。   “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让小王我觉得不正常呐。你们想想,要是你们,正常情况下被谁背后砍了一剑,心口又戳了一剑,还听了那么些绝情的话,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会难受的啊。”敖棠一爪拍在一爪爪心里,是既担忧又慌张。   “依我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般若一个响指差点打在追风脸上,分析道,“小龙王,你再多观察他几天,我保证,肯定有他哭的时候。这时候越是装的若无其事,日后越是难过伤心呐。”   “小王我正是担心这个啊,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吴秦他该有多伤心欲绝,我就担心他万一想不开跳江跳山啥的,到时候小王我怎么办?”坐在对面的般若和追风一同僵住了身体,纷纷对着敖棠挤眉弄眼,只是敖棠那个时候还不明白他们这是干甚么,自顾自说下去,“你们别看他这些日子是挺平静,可小王我可是亲眼看见他那枕头上一片泪痕啊,肯定是晚上偷偷哭了。”   “那是你的口水沾在上面了。”   后头熟悉声音的想起,敖棠没去多想,继续对着般若和追风道:“还有,你们瞧瞧他这几日里看的书,喏,这本《黑色生死恋》,这本《对不住,我稀罕你》,还有这本《天庭的阶梯》,你们瞅瞅,这些都是悲剧呐,这难道不是吴秦悲愤却又无处发泄的内心最真实不过的写照吗?”   敖棠说得甚是痛心疾首,般若和追风听得甚是不寒而栗。   “那是你从般若那儿给我挑来的书,我有别的选择么?”吴秦不急不慌地亮出扇子,先是一手揪住面前已经僵成石头的敖棠的耳朵,狠狠朝后面拧去,再对师妹般若说道:“麻烦您老以后多看点积极向上内容健康的书籍,就这些……”   吴秦的扇子随意戳了戳石桌上的几本,在敖棠杀猪般的惨叫下,般若甚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你还看得湿了枕头……”   “那是敖棠这小子的口水!”吴秦一掌拍在桌上,唬得对面两位猛地一惊,“再者说,我为甚么哭?我凭甚么哭?我不可能哭。”   在吴秦的恐吓以及敖棠的猪叫下,般若和追风很是配合地点了点,表示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吴秦是绝对不会伤心的,吴秦也是绝对不会哭的。   傍晚时分,终南山脚的石狮子旁。   不知是早前敖棠般若他们给的刺激,还是事态的发展果真如他们所料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吴秦果真抱着酒坛子坐在石狮子旁开始痛饮一番。   敖棠不敢上前打搅,只得擦完了暖烟榭的地板再去扫门前的地,如此重复周转,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山脚那处,又多了只酒坛子而已。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吴秦,因为敖棠的心也跟针扎似的在疼。   也许这些伤口的确没有落在敖棠的身上,可有一种切肤之痛隔着大老远好像转移到了敖棠这边,他甚至来不及体会自身的痛楚,他能感受的到的,是吴秦带给他的伤心和难过。   于是这场地扫得敖棠哀声连连,心中生出许多感慨来。   “嗳,小公子,向你打听件事儿。”入眼是一双红绸缎的锦鞋,视线上移时一片大红裹着位身材曼妙打扮妖娆的姑娘,正冲着敖棠嫣然一笑,紧接敖棠的身子就被赶来的吴秦给拽到了身后。   见吴秦那把扇子横在跟前,姑娘又是一笑,嘴唇上涂抹的鲜艳像是一把炙热的烈焰,从眼底沁出来一股凌傲的态度,先是瞄了一眼扇子,又借着对吴秦道:“你大概就是虚舟子的四徒弟吴秦吧。”   吴秦的扇子没有撤回,依旧横在她的面前,冷冷道:“既然知道我的名儿,我是不是也要报上你的名子,且做个还礼?”   敖棠躲在吴秦身后面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听及吴秦好像是认的这姑娘的样子,不免狐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用了,我只是来找追风的。”姑娘耸耸肩,故作轻松的样子来,“况且你以现在的状态,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吧。”   手中的扇子不免又握紧几分,吴秦清楚她的来意,更是不愿意就此作罢:“我家追风师弟是甚么时候同你魔族扯上了关系?你是红菱对吧,此处是终南山,隶属仙界之地,我好言相劝你一句,不想惹是生非就赶紧给我回去。”   敖棠一听吴秦口中的“魔族”二字,心中大惊,自古仙魔势不两立,虽说如今粉饰太平,但暗地照旧是波涛汹涌危机四伏。   “没想到你也记得我的名儿,真是有趣儿。”红菱见吴秦将敖棠紧紧护在身后,觉得好玩儿,便侧身向吴秦身后走去,想探个究竟,“你身后护着的是甚么东西,你家孩子?”   “你才有孩子呢!”敖棠一声吼,立马从吴秦身后蹦哒出来,还不忘一爪子很是豪气地将吴秦给推走,“你见过有这么帅气阳光潇洒的孩子吗?”   敖棠一言既出,逗得红菱笑得直不起腰,胸前那抹大红更是勒得两团白肉像是要挤出来似的,就这么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悠,看得敖棠一时痴傻住。   他也瞧过不少女孩子的胸部,像这么有料且内涵丰富的类型,实属千年难得一见的极品。   忽然那两团白肉像自己靠近,红菱伸出水葱似的手握住敖棠的爪子,柔声道:“你叫作甚么名儿,说来给我听听。”   “敖棠,南海未来的龙王。”这话不知怎的回事便从敖棠嘴里说出,他感到自己得脑子渐渐混成一团浆糊,而眼前只有那两团白花花的肉在晃啊晃。   “敖棠!”   冲上前的吴秦本想将敖棠拽回自己身旁,可无奈还是晚了一步,这个魔女早就将敖棠搂进怀中,一手掐住他的咽喉,对吴秦笑道:“去给我把追风叫过来,不然我就叫他死在你面前。”    ☆、第二十五回 孤江水底悟真情   早在天帝在魔界建立起傀儡政权伊始,魔界四下那些曾经倒戈的家族血脉抑或是牵扯几代几世的恩怨便开始恣意野蛮生长,天帝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管得着这些事情,于是千万年来这些原本不堪一击的弱势力在底下逐渐壮大成一股难以抗衡的神秘组织,从魔界开始逐渐向外亮出爪牙,万年前的朱颜仙子便是死于一场由魔族挑拨起的浩荡下,而万年后,这个组织里的成员,站在面前的魔女红菱,再度来到了终南山脚下。   吴秦也只略略听闻过她的嗜血成性,未曾想过有一日她竟真站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被辞镜快捅了个半死的自己面前。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虽说师父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可这几日吴秦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伤口也是隐隐作痛,常弄得他夜里辗转反侧就是睡不下觉。   于是,吴秦拔腿就朝山上跑,先是从屋子里揪出准备洗脸困觉的追风,再去般若房里叫她赶紧去通知师父,自己带着追风一路拼了命的往山下跑。   “你小子可以啊,甚么时候跟魔族扯上关系了?”吴秦手指着吴秦骂道,“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你可还晓得?”   追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吴秦当即住脚,在半山腰看着一脸疑惑的追风。   万年前师父从山脚下声称拾来的这个孩子,如今已经出落成为一名天界响当当的有为青年。吴秦也只是在天宫代替师父他老人家暂时担任授业讲师的职位,而追风现今已经混到讲师资格证了,更让虚舟子感到欣慰的,是天帝曾亲自同虚舟子谈起,有意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追风。   而这么些年来,吴秦看着追风一路顺风顺水在天界博得一席之地,作为同门师兄他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过,毕竟这孩子是他从小奶到大的,可欣慰的同时,吴秦心中却萌生出一丝忧虑。   因为太顺了,所以总觉得哪个环节有点奇怪。   “敖棠被那妖女挟持了,届时你必须给我引开她,确保敖棠的平安,明白么?”   刚从洗脸盆里被揪出来的追风总算是将进耳朵里的水给倒了出来,这才强作起精神问道:“你确定那是红菱?”   “你当我眼瞎。”吴秦一扇子敲在追风头上,一路念叨着,“你跟她的事情早就传到西天雷音寺了,这次她亲自找上门肯定没安好心。”   追风一面将脸给擦干净,一面又打算开口反驳他四师兄这句“你跟她的事情”,甚么事情?就连他也不晓得究竟是甚么事情,眨眼吴秦就带着他来到了山脚下。   红菱掐住敖棠脖子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更重要的是,吴秦在她另一只手上看到了又细又长的指甲,而被她挟持住的敖棠,不知是中了甚么邪术,那原本扑闪的眸子失去往日的明亮,变得异常黯淡。   “敖棠!”吴秦试图通过声音来唤醒他,但是很明显,只是徒劳,“追风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你该放了他吧。”   那魔女见追风真的下了山,果然喜笑颜开,可手照旧没离开敖棠的脖子,只笑道:“只怕不登时虚舟子便会带着他的徒弟赶过来,到时候事情可就麻烦了。”   吴秦念及带追风临走前通知过般若一声,心下一拎,随即亮出手里的扇子,直指着红菱道:“你别给我玩黑吃黑,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追风我他娘的给你带过来了,你还想怎样?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一旁追风可是头一回见师兄吴秦这般恼羞成怒,以往在追风印象里,吴秦可是经典的温文尔雅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形象,如今终于撕破脸开天窗说亮话,他心里那是美的很,美的很。   “跟我打,请问就你吴秦现在的功力能有几成胜算?”红菱笑得甚是开心,尤其是在见到了追风以后,这媚眼儿和暗示就没少过。   见敖棠脖间青筋都被她给掐了出去,吴秦一着急干脆一脚将身旁的追风给踹了过去,喊道:“想约会去半山腰的竹林里,虚舟子那儿有我给你们挡着行了吧。”   这话说得总算令红菱满意,这才将手从敖棠脖间移开寸许,只这寸许的刹那,吴秦的扇子已经飞出去一道利光,将红菱与敖棠生生切割开,然后快速移步至敖棠跟前,将其一把捞起,只是往后退时重心没站稳,一个踉跄再一个脚滑,连吴秦顺捎着敖棠一块跌进孤江水里头。   本来吴秦计划得好好的,扇子飞出去之后就赶紧带着敖棠跑路,可偏偏红菱来之前灌下不少酒,这一刚使劲酒气便冲上头,搞到后来他估算错了距离,那扇子差点没砍死敖棠不说,自己走路也脚下生风,冲刺过了头没能及时刹住,麻溜地栽进了水里头。   “噗通”一声,坠落得干脆又利落,已经很久没有切身过感受到孤江水的冰凉刺骨,吴秦还想着上一回就这么任由身子沉入水底时,是在得知辞镜成亲的消息后,他看着水面上摇动的月亮,终于明白这万年来所爱不过是一场虚无。   他甚至在想,做人也好,神仙也罢,无论在三界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可还有甚么是可以一直存在着让他去寄托的,当凡事都变得有期有限,他发现这几万年的岁月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太快了,快到当他想去抓住些甚么时,才发现,回忆不具备任何力量,却可以轻易在某个瞬间涌上心头,让他措手不及束手无策。   也许再过个千百年,他吴秦就不存在于世了。   怀里的敖棠像是一块巨石带着吴秦一块朝江底下沉,吴秦忘了念避水诀,而敖棠依旧被勾了魂似的神志不清。   吴秦先是用力甩了敖棠两巴掌,见这家伙嘴里愉快地吐出一连串的气泡后,幸福地又向江底坠去。   水里隔音效果太好,在几度张口被水给填满之后,吴秦终于费了点力气将敖棠从江底拎出来,直到站在一片浅滩里,吴秦在呼吸到一阵新鲜空气后,忽然想起以敖棠海龙的身份是淹不死在江里头的。   那自己方才还为甚么如此心急火燎地去救他呢……吴秦后悔了,此时此刻地他很想一脚再将这龙崽子踹进江里头去。   “小倩呐。”敖棠一个嗝从嘴里打出,笑眯眯地伸出双爪,十分精准地按在了对面吴秦的胸口处。   那里,隔着湿透的衣料,吴秦的心狠狠一跳。   “要是你的也有她那么大就好了,摸上去感觉一定非常非常舒服。”龙爪着重在吴秦胸肌这块儿使力抓了抓,敖棠猛然发现居然感觉出乎意料的好,虽然没别人家的大吧,但是又结实又富有弹性,可以说相当满意了。   左胸口处的伤口因为浸水然而微微泛出些红来,那块也是火辣辣的刺痛,吴秦不禁下意识捂住伤口,直到手掌盖在龙爪之上,将其缓缓从胸口移开。   红菱给敖棠布下的魔障是他们族群特有的摄魂术,用来对付敖棠这种三脚猫功夫的瓜龙正正好,而想要将他从摄魂术里唤醒,则需要对方花一些代价。   其实有很多种办法,类似于将他从一场虚无的梦里叫醒一般,吴秦可以抬高音量吼敖棠几句,又或者伸手扇上几个巴掌,再不济就干脆扔这儿不管不问,反正过了时效自然就会醒来。   可眼下吴秦的心正在有力跳跃着,冲动促使着他很想来搞一次不一样的噱头。   尤其是在他和敖棠一同坠入孤江的那一刻,吴秦忽然意识到,原本孑然一身的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瓜龙。   那条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瓜龙。   吴秦注视他的目光变了味,见他眸里依旧灰暗一片,将他搭在自个胸上的两爪掰扯开,然后弯腰对着身下的敖棠吻了过去。   纯粹出于好奇的态度,吴秦在吻敖棠的过程中照样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没过多久双颊烧起一片绯红,眼睛里也恢复起先前那股激灵劲儿,可吴秦的唇还是落在他的唇上。   只是嘴唇与嘴唇的轻轻贴合。   可敖棠却等了好几万年。   像是做了个湿漉漉的噩梦,猛地挣扎起身时,敖棠终于反应过来吴秦这是在对自己做甚么事情时,一爪子推在吴秦左胸口的伤处,连连后退,还不忘冲吴秦嚷道:“你……你想干甚么!”   吴秦见他还象征性地拢了拢衣裳,觉得好笑:“怎么了,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你不也还做过么?”   那日在客栈的顺藤摸瓜吴秦可没忘记,最重要的是次日清晨这家伙就忘得一一干二净了,吴秦觉得这回是个很好先例,至少这厮不会再忘了,不然他心里那叫个气啊。   “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轻薄小王。”敖棠嘟囔着,奇怪自己怎么一身湿和他站在江水里接吻,真的是,早知道还有这出他中午就不应该拿蒜泥沾鱼肉吃了。   吴秦冷笑,到底是谁先把爪子按在谁的胸口上的,这个头可是他敖棠起的,这把火也是他先点的。   “呦,还轻薄啊。”吴秦一手将他的爪子拽来按在左胸口,道,“这才叫真正的轻薄懂么。”   很显然,敖棠他……不懂。   并且,敖棠他还……做出一副警惕变态的神情出来,严肃道:“小吴啊,我发现你最近的思想很不健康啊,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咱们俩的关系有亲近到那种程度吗?”   吴秦眨巴了几下眼睛,就这么在寒风中冻成了一座石像。    ☆、第二十六回 吴秦吐血觉端倪   他跟敖棠的关系……那时吴秦是真的在心里好好考虑过一番,到底跟他的关系,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毕竟暖烟榭确实让了点地方给他住下了,可这小子每月又没按时交租金呐。   那么,就是救命恩公与报恩小龙得关系,可自打敖棠来到身边,吴秦是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险境,着实谈不上甚么报恩不报恩的。   再不然,萍水相逢都是彼此的过客?   再不济,彼此还算互相认识的吧。   就在吴秦泡在江水里头很是艰难地打算理清这段关系时,敖棠的视线已经看向岸边站着的虚舟子和般若。   他冲着岸上的两位观众伸了伸爪子表示打招呼。   于是吴秦也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他看见脸色隐晦不明的师父,以及一脸八卦的师妹般若,正笑眯眯看着,看着吴秦抓住敖棠的爪子正深情地按在自己左胸口上。   “师父,般若,你们听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吴秦连爬带滚地从江水里头走出来,忙不失迭地解释道,“我跟他……他跟我……我……他……”   “小吴哦,你最近的思想很不健康的哦。”般若学敖棠瘪下嘴,阴阳怪气的调侃道,“动不动就亲亲抱抱的哦。”   “般若你……”吴秦见她这副贱兮兮得样子,心头不免上火,举起扇子就要打下去,没承想这厮居然躲在虚舟子身后对自己扮鬼脸。   “老四。”吴秦追着般若打,就一圈一圈以虚舟子为中心绕啊绕的,搞得他甚是头晕,开口教训道,“为师也知道你近日受了不小的刺激,那辞镜仙子的确是因为一时私心才伤了你,可你不能以失恋为借口,就去……去做轻薄人家小龙王的事情呀。”   吴秦举高高的扇子僵滞在半空,一脸惊讶地看向他那知情达理深明大义的师父虚舟子,觉着眼前一黑:“我……甚么时候轻薄他了?”   “先是亲他,又拿他的爪子按在你自己胸口上,若不是我同师父及时赶到,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深情告白然后横抱进室缠缠绵绵去了?”反正有师父撑腰,般若的语气都比平时要嚣张几分。   吴秦的头有点晕,不是一般二般的晕,此刻的他,恨不得找块冻豆腐一头撞死得了,合着这二位赶来的时机真凑巧,没瞧见之前敖棠是如何袭胸的场面,反倒从吴秦去吻他的那段伊始,在苍白的大脑内展开了一段尽情驰骋的想象。   反驳是不可能翻身的了,吴秦明白如今大局已定,自己已深陷颓势,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以及在清霞观二把手的地位,吴秦眼见着身后敖棠皱着张小脸靠近,果断伸出手一把将其禁锢在怀里,对着面前的二位笑道:“谁说不是呢,我还就发现这几日他的魅力不比平常,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指不定哪日我俩就缠绵上了呢。”   怀里是一脸诧异的敖棠,在靠近胸口处听见吴秦强而有力的心跳,以及他的话:“招呼先打在前头,追风可是跟红菱去了半山腰的竹林里幽会,就怕某些傻子来迟一步生米煮成熟饭喽。”   吴秦话毕,般若拔脚如同一道烟似的消失在眼前,剩得师父虚舟子依然不可置信地对吴秦道:“老四,你这……这……”   “师父,还麻烦您老人家祝我们幸福好吗?”吴秦说的字正腔圆,敖棠听得心惊肉跳。   于是,在送走一脸惊愕的虚舟子后,吴秦一身湿透无力地坐在暖烟榭的竹塌上。   夜幕降临,江水面上白雾霭霭,偶尔传来几声“扑咚”,就像是有颗小石子坠入江水,一直沉到底。   敖棠将一锅粥给煮了个半焦,自己将剩下没焦的米粥给舀好,搭配矮桌上的咸菜和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矮桌上还有一碗粥是盛给吴秦的。   只是早前喝下不少酒,吴秦实在没胃口再去吃甚么食物,更何况暖烟榭里到处弥漫着粥烧焦的味道,碗里的白粥也变成焦黄色,看得吴秦想吐。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敖棠吃。   再好不容易恶心走师父以后,吴秦那搂着敖棠的手臂便松了开来,而敖棠也生生看见吴秦的这一举动,明白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逢场作戏。   其实吴秦心里明白,压根就没一个准确的词语去定义他跟敖棠之间的关系,而正是因为这种没办法确定,一直让吴秦没法去捕捉到自己的心意。   或许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吴秦发现有他在身边,就像是很遥远的以前,他在凡间的父母尚健在,一家三口呆在一间破房子里其乐融融的场面,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吴秦此刻再度念及起,心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那是再也也回不去的一段时光,而在这些年来,他虽说是当上了甚么神仙,可是这万年来的弹指一挥间,他过得浑浑噩噩毫无知觉,还不如做个凡人来的真实和恳切。   “恩公呐,再不吃粥就凉了。”敖棠吸溜完自己碗里的粥,将目光看向吴秦的那碗。   “拿去吧。”吴秦话毕,敖棠便伸出爪子甚是高兴地将吴秦那碗粥倒进自己的碗里,搜刮着盘里的咸菜一并吃抹了个干净。   “方才在江边我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吴秦淡然提起,觉得还是要给他讲明白。   “我晓得,你不是在冥府就和我讲清楚了么。”矮桌上的炉瓶替换成了一盏油灯,虚晃晃燃着灯油,照得敖棠的脸蛋红扑扑的,“你还说,在我没想清楚之前,大可跟在你身后继续修行么。”   敖棠这番坦诚与淡定,倒是令吴秦不自在起来。   “既然你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傻子也知道了啊。”碗里最后一口粥被敖棠吸溜进肚,颇为心满意足地斜躺在了竹塌上,笑道,“我又不是傻子。”   吴秦也笑,心想他现在这模样儿痛傻子有半点区别,可到嘴的酸化却又拐了个弯进了肚子,只听他道:“你这条瓜龙。”   敖棠眉头微微一皱,思考起吴秦口中的“瓜龙”到底是个甚么东西。   可以吃么?不可以吃的话,可以玩么?不可以玩的话,那是个甚么东西?   “我这儿地方又小又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哪里比得上你那南海的水晶宫,你来我这儿能捞得上甚么好处么。”   敖棠从袖里变出一根牙签,一边散漫地剔牙,一边使唤吴秦道:“这事先不说,小吴啊,给我倒壶茶来。”   敖棠为龙这么些年,从来不去想那些倒头烦神的事情,一顿饱饭足矣,剩下的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吴秦“嘭”地将手边的茶壶拎给敖棠,起身便到屋外刷那口锅去了。   先前敖棠煮糊了的那半锅粥,剩下的全都跟焦炭似的粘在锅底,吴秦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江边全部刷洗干净,再一抬头时,孤江水面上一轮明月已升起,四周静谧无声。   回屋时,敖棠已经在竹塌下打好了地铺,睡得正香。   吴秦沿榻坐下,先是给自己胸口的伤换了药,又发觉手实在够不到后背的伤,可傍晚在江水里泡了这么一小会儿,背后的伤口怕是已经发炎,眼下钻心的疼痛爬满了整个背部,让他无法躺下休息。   心口这处伤辞镜是留了情的,因为毕竟是他吴秦先放弃了抵抗,可背后这道伤口,从左肩头一直划拉至右胯处,不仅伤口长度长,伤得也深。   那是辞镜使出全力的一剑,原本是敲击在敖棠倚靠的石头上的,可吴秦料到她这一剑连带后面躲着的他也会伤到,情急之下才选择替其挨下这一剑。   就凭那条瓜龙的功力,吴秦若不是替他挡下,约莫现在他就该躺棺材里等送终了吧。   脚下敖棠正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颗脑袋在外头,嘴微张,像是梦见了好吃的似的,吴秦经常在夜里听见他咋吧嘴的声音,有时候睡冷了还会恬不知耻爬上吴秦的床,然后将爪子挤进吴秦背下的缝里,不登时爪子便暖和起来。   吴秦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因为每当敖棠的爪子被捂热了之后,他就使劲伸展四肢,爪子按在吴秦的背部睡下,常弄得吴秦觉得后背痒痒。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的爪子一天到晚从没干净到超过一个时辰,也因此吴秦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衣裳上脏兮兮的龙爪印。   “敖棠。”吴秦轻声念了一句他的名儿,随后又念了一遍,然后无声地坐在榻前笑着。   直至后半夜,敖棠正梦见自己在半山腰的竹林里欢快地挖蚯蚓时,忽然肩膀被谁轻轻一拍,他转身去瞧时,一道凌厉得剑气直直朝自己飞来,吓得他不禁大喊出口:“救命!”   猛地惊醒,敖棠下意识去看上头,看见吴秦一手撑在矮桌上小寐,月色静悄悄透进来,照得他脸色憔悴,唇色苍白。   “吴秦……”敖棠心里有些发堵,轻轻念了声他的名字。   竹塌之上的吴秦听闻动静微微睁眼,接着紧皱眉头,在敖棠再度唤起他的名字时,一口鲜血从嘴里流出。   像是甚么东西猛烈撞击着封印,吴秦浑沌一片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    ☆、第二十七回 鬼帝迦南现世间   当年在混元湖里的一场乱战,吴秦毫发无损地将鬼帝迦南收拾打包进冥府的罗生堂下,并用自己的法力将其封印,在吴秦降妖除魔的生涯中,鬼帝算得上是他降伏过的较为棘手的孽障,却也是轰动天界的一桩盛事,因为原本被天帝册封在南边的迦南不肯安于现状,非要私下与魔族勾结,频频在南方挑起大小事端,弄得凌霄宝殿里的君王一度甚是头疼。   吴秦不过是顺路解决了一个路障而已,而有关迦南勾结魔族之事,他是不愿意牵扯进去的。   辞镜那日没真动手杀了吴秦,却在吴秦身上留下致命伤,也因此被封印在冥府罗生堂下的迦南开始蠢蠢欲动,伺机在吴秦身体最虚弱得那一刻冲破封印。   吴秦至今还能回忆起,他将迦南制服在罗生堂下,那双仇恨的眼睛。而如今四千年里的压迫以及不甘积攒到一个足以爆发的数量时,哪怕是隔着老远的暖烟榭里,吴秦也觉得不寒而栗。   他先是运气平复元神,起身时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幸亏一旁敖棠搀扶,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   “吴秦,你没事吧。”敖棠方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后背依旧是一片汗湿,见吴秦脸色差得很,心中不免紧张。   “我没事,是他冲破了封印,出来了。”吴秦将鹤氅披在身,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谁冲破了封印?”   “南方鬼帝,迦南。”   吴秦话毕,敖棠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吴秦口里的鬼帝,正是那晚将自己掳去桃山洞的铃婆想要复生的对象。   “你留下看家,我出去一趟。”吴秦强打起精神,打算硬着头皮先去冥府看看情况。   “不行,我要跟你一块去。”敖棠的爪子迅速抓住吴秦衣角,十分坚定道,“你身子也不好,我陪你一块去,也好有个照应。”   矮桌上那盏油灯且燃尽,天色将晓,屋内的视线昏暗,吴秦眼看着敖棠的爪子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角,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不禁觉得好笑,伸手在敖棠头发上揉了一把,宽慰道:“你放心,我不过是确定他究竟有没有跑出来,事态还没那么严重。”   其实事态挺严重的了,但是吴秦觉得有必要在敖棠面前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好打消他这几日来对自己的顾虑,他担心自己再这么吐上几口血,敖棠那小脸蛋估计就真得惨白得连一丝血色都见不着了。   “那我也跟着你去。”敖棠是铁了心不愿意松开爪子,咕囔道,“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不许把我一个人丢家里。”   已经好不容易混到登堂入室安寝身侧的位置了,敖棠哪会同意吴秦就这么扔下自己不管不顾,纵是天涯海角他也要跟着去的。   “那好,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真遇上甚么不测,我可没本事再像上回那样护着你了。”好不容易将他的爪子扯开,吴秦系好领口处的结,先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剩得敖棠独自嘀咕着:“你放心,若是遇到甚么危险,我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帘外站着的吴秦,铺展开手中的折扇,会心一笑。   冥府,奈何桥边。   敖棠记得上回来阎王爷这儿的时候,除却两道上手执兵器长相惊恐的鬼卒以外,一路上那是空荡荡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的。   可如今,桥上一碗打碎的孟婆汤,桥下的水流波涛汹涌,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喊鬼叫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乱了套奔走的鬼卒鬼使,以及上了镣铐的幽魂在漫无目的地飘荡。   公堂之上也早已乱作一团,散落得到处都是的司命簿,一册一册堆积在脚下,从桌肚底下钻出来的阎王爷,嘴咬着判官笔,手翻着司命簿,正在往上疯狂记录着甚么。   “瓜瓜。”吴秦拉着敖棠的爪子也一并钻到桌肚底下,尝试着叫唤了声阎王爷。   “帮我把那本簿子递过来。”阎王爷的注意力依旧没离开手里的册子,接过吴秦递来的簿子后,开始疯狂地在上面翻找。   “鬼帝迦南他……现今身处何地?”吴秦尝试着询问一旁快忙上天的阎王爷。   “不晓得,我咒他十八代祖宗的。”阎王爷一边在司命簿上记录着,一边道,“半个时辰前这家伙从罗生堂下冲破了封印,吴秦他娘的是死了吧,当初信誓旦旦跟老子保证这封印绝对牢固可靠,我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阎王爷抬头,看见了蹲在一旁的吴秦以及身后的小跟班,先是呆愣了片刻,接着话锋急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擦在吴秦身上,喊道:“老吴啊,我可把你给盼来了,没想到派去的獠牙鬼使速度还挺快的,我跟你讲啊,那个迦南……”   “我知道,我现在是问你,你可知道他冲破封印之后去了何地?”吴秦很是嫌弃地将阎王爷从自己怀中推开,冷静道,“还有,冥府怎么会这么乱?”   “还不是你那个迦南,冲破封印跑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还将孟婆汤倒进忘川河里,打开了十八层地狱的大门,将那些死囚重刑犯们给放了出来。”阎王爷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些,一把揪住吴秦衣领,本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搞的,却见吴秦脸白得跟他的手下白无常似的,心中不免迟疑,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吴秦懒得搭理他这话茬,继续问道:“地藏王菩萨呢,没出来稳住局面?”   说起地藏王菩萨,阎王爷很是颓废地瘫倒在桌肚底下,接着带领吴秦探出头望向漆黑夜幕里那一盏灯火,缓缓道:“我也很希望他在,可惜迦南一出来碰见的就是他,于是他……一拳把我的菩萨打飞出了冥府,估摸着,还在月亮上挂着呢吧。”   敖棠紧张得伸出爪子在吴秦衣角处使劲搓啊搓,直到一个完美的爪印出现,这才稍微缓解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的跳跃速度,小声道:“看来这位传说中的南方鬼帝,是个暴力狂啊。”   “何止是暴力狂这么简单。”阎王爷瞪圆了俩眼珠,冲敖棠道,“知道他出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甚么么?”   敖棠摇头。   于是阎王爷很是生动形象地在吴秦和敖棠面前展现了当时惨烈的画面,但听得他哑着嗓子狠狠道:“告诉终南山那个吴秦,叫他等着老子,老子没几日就去将他那颗脑袋砍下来。”   阎王爷话毕,继续积极投入到工作中,剩得一旁瘫地上的敖棠,颤巍巍伸出爪子拍了拍吴秦肩膀:“恩公啊……小王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就先回老家去了哈。”   就在敖棠拔脚从桌肚里钻出,打算开溜之时,后头吴秦也跟着出来,一手揽过敖棠肩膀,说得很淡定:“不是方才还同我说,无论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么?”   “有……有这回事啊,一定是恩公您听错了。”敖棠哭丧着脸,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上回被铃婆弄去桃山洞里已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这一回若是再碰见个鬼帝迦南,他敖棠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这么快就打算退堂鼓了?”吴秦搂着敖棠肩膀的手未去松开,只是口气愈发轻松起来,“其实在来之前我就打算告诉你件事的。”   “甚么事啊……”敖棠眼见着吴秦拖着他走过奈何桥来到冥府的大门前,总觉得吴秦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不是甚么好话。   “你可以猜猜看迦南他从罗生堂下溜出来后,第一件事是做甚么?”   “还能有甚么,当然是砍你脑袋了啦!”敖棠眼前立刻浮现出吴秦被迦南朝死里揍的场面,结合前几日他已经被辞镜的剑给戳了个半死,这回约莫是凶多吉少。   “他是说要砍我脑袋来着,可他拿甚么来砍呢。”   吴秦苍白脸上挂着的微笑,敖棠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小王我哪晓得他拿甚么砍,鬼帝那么厉害的角色肯定有随身携带的兵器啊。”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里。四千年我在混元湖将他拿下,他那件随身的兵器也顺手被我给劫去了。”   吴秦伸出手略略算了下,终于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他的那把刀我眼瞅着不过是块废铁,回家的路上便顺手丢进你们南海里头了。”   敖棠眨巴了几下眼睛,呆呆道:“你说甚么?”   “我说,迦南从冥府逃出来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去你们南海找他那把阙一刀去了。”   “为甚么不是缺两刀缺三刀缺四刀咧?”   吴秦料到这家伙的注意力肯定是会先放在句末的词语上,紧接着便是他一声大叫:“你说啥?他要去我家找他的刀!”   果不其然,敖棠的口音还是被他师妹给带偏了去。   “应该如此没错,只是我想不到他到底会以各种方式去你家那片汪洋大海里找他那块泡在盐水里四千多年的废铁。”   敖棠眯起了眼,忽然回想到大概四五千年前,有过一把大刀直直坠入南海,将他家那块悬在高堂之上写有“南海龙宫”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给拦腰砍下。   一直到现在,那刀依旧沉入海底的泥沙里,恁得南海里的哪位大力壮士都无法将其抽出。 作者有话要说:  敲黑板,划重点,本书的苦情男二终于登场了,大家可以随意胡乱地猜猜看他最爱的是谁,反正猜对也没有奖。 ☆、第二十八回 南海龙宫遇危机   面前的海域如同被撕开一道口子般纷纷向两边涌去,脚下的路不登时便开阔起来。南海是敖棠的家,故而对此处也比较熟悉,吴秦索性便跟着他朝海底深处走去。   “恩公,你说会不会迦南已经来过我家将那把刀给拿走了呢?”   一路走下来相安无事,吴秦并未瞧见四处逃窜的巡海夜叉,也没能听到任何虾兵虾将的哭喊求救,因此鬼帝迦南来过的可能性极小。   “他来过与否并不重要,反而是他将冥府搞得一片狼藉,就怕他也想在南海生出些是非来。”吴秦冷静地分析着,却瞧见敖棠煞是担忧的脸色,放缓语气安慰道,“你放心,迦南最想杀的是我,他就算有那个心,也顶多是在南海里捣乱而已,一旦刀被他夺去,他肯定日夜兼程地跑我这儿来寻仇的。”   毕竟是他吴秦将迦南封印在罗生堂下四千多年的,这四千多年来积攒的怨愤和不甘肯定是要加倍还回去的。   “那恩公你岂不是危在旦夕了?”敖棠一想到吴秦的性命堪忧,加之迦南的刀落在南海,他的脑袋便一个作两个大。   “是啊,我方才也算了下,发现我这命里遇到天煞孤星,是九死一生呐。”吴秦远远地瞧见海底一处庞大的建筑群正散着金光,料想便应是敖棠的家了。   “吴秦。”敖棠转身呆呆看着他,伸出爪抓住吴秦的手腕,道,“你别吓我,我胆儿小。”   头一回吴秦没抽开手,只是任由敖棠紧紧握着,坦然道:“你也知道我早前不过是个凡人,是托你的福才有今日的造化,可在我还是个凡人时,我便一直心心念念着能得道成仙,后来你猜怎么着,神仙居然还真被我给当成了,可也从那一日起,我失去了做凡人时的目标,才发现我那么渴求的东西到手也不过如此。”   吴秦见敖棠惨兮兮的脸庞,不禁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在他额头上,“此番跟着你回南海,我还有个打算,就是希望你能回家,这些日子跟着我也算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如果他真的会死在迦南的刀下,那么送敖棠安全的离开,好过让他卷入这场不必要的纷争要来得更好,至少吴秦是这么想的。   眨眼已来至龙宫前,吴秦抬眼便瞧见匾额上四个烫金大字,南海虽离得终南山近,他却是第一回来此地,想到敖棠从小到大便在这里长大,吴秦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还是让他回去同阿爹阿娘团聚来得好,吴秦念起那日在禅房外敖棠对师妹般若所说下的真心话,没错,跟着他吴秦,日后也只会有数不尽的难过和伤心,还不如就此打住,彼此回归原本安静的生活,互不打扰,就算日后想起,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缘分。   缘可以起,缘也可以灭。   敖棠起先没反应过来,在得知吴秦这是在赶他走时,身后一群虾兵虾将都一齐涌上来,随后阿爹阿娘也在奴仆们的簇拥下将敖棠给围住。   于是,在一片欢聚声中,敖棠总算寻了个间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吴秦,正冲着自己微笑。   他几度想要张嘴说话,却在大家伙的关切询问与推搡中不得不将话重新吞回肚子里。阿爹阿娘先不说,就那些龙宫里服侍过自己的奴仆们,还有他上头八个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敖棠这些日子里究竟去了何处,干了些甚么事,可还寻了甚么好宝贝给她们……   “这些日子我家棠棠得亏你照顾了。”敖棠的阿娘先是对一旁的吴秦道了个万福,接着领着吴秦走进龙宫,里头老龙王已经备好茶水点心,看样子是要与吴秦闲叙上一番了。   吴秦的扇子轻轻敲在手心,一边四处张望了下敖棠的家。   说句实话,很像暴发户的宅院。   首先这桌板椅凳上镶嵌着的鹅卵大的夜明珠不说,这宝殿从上到下皆是金边缠绕,就连这椅子上的坐垫都是金丝线精心缝制的,闪得吴秦老眼昏花,心下琢磨着这老龙王差点就将“有钱”二字写在他那张脸上了。   “老龙王,你家……真闪啊。”吴秦不禁发出喟叹,小口抿了茶水,当即又给吐了出来,“这甚么东西酸不拉几的。”   吴秦本想再来几句吐槽,念及老龙王在身侧不好再开口,只能笑着将那盏茶放回案上。   “吴老师啊,这可是我宫里头上好的海藻茶啊,专门用来接待向吴老师您这种贵客的。”不知道从何时起,敖棠的阿爹阿娘便称呼吴秦为“吴老师”,还客客气气将吴秦迎去上座,热情礼待。   怕是用来专门毒死他这种宾客的吧……吴秦一面冲老龙王友好的假笑,一面将扇子敲在手心,几下过后向老龙王道明此番前来的意图:“您家小儿子反正我是给你完好无损的送回来了,兜率宫那边事情我也给解决妥当了,对了,您家儿子……没在外头闯别的祸了吧。”   吴秦心想若是这老条老龙还说出些甚么自家儿子闯下的祸事,他当即就一扇子敲死敖棠也好作个清净。   “不曾不曾,我的儿在吴老师您那儿可还听话?”关于用一条腰带换来吴秦这么个省事又省力的保姆来,老龙王自觉这桩交易是赚大发了,自然面上也对吴秦客气起来。   “听话,叫他往东绝不朝西。”吴秦感慨,心想这些日子来的不容易,“叫他呆石头底下不出来,他还就真没出来。”   吴秦向老龙王展示了自己左膀子上缠着的绷带,以及背后胸口的剑伤,冷笑道:“所以我差点就被剑给戳死了。”   “那还……真是辛苦吴老师了啊。”老龙王自然早就听说过吴秦那档子事儿,知道理亏于他,面上不禁再添几分讨好,“吴老师这回带我儿回来,不该是探亲这么简单吧。”   吴秦勉强啜了口海藻茶,不紧不慢道:“您家这儿子啊,我是养不起了,还是还给您吧,待会儿还会有个我的旧相识来你们南海取回他的刀,届时还请老龙王给我个面子,我俩若是在您这儿打起来,将这里甚么金银财宝都收好了,碰到了磕到了可不算我的。”   “吴老师口中的旧相识可是方从冥府里逃出来的鬼帝迦南?”   吴秦点头,心想这事儿约莫算个大新闻了,都传到南海这儿了。   “唉……他那把阙一刀至今还沉在我龙宫匾额下边,竟是请谁来都移不得那把刀,这千年来可急坏了本王。”谁家门口横着一把大刀不慎得慌呢,老龙王一听是鬼帝要来取刀,高兴地搓了搓爪子,问吴秦道,“那待会儿他要是来了,可还要本王增派些兵力助吴老师你一臂之力?”   吴秦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道:“不了吧,他是冲我这颗脑袋来的。”   话毕,吴秦起身走出这金光闪闪的龙宫,只身来到匾额下方的那把刀前。   四千多年的岁月过去,那刀身上布满青苔和铁锈,大半身已全部没入泥沙之中。   吴秦弯腰仔细在上头察看着,终于在靠近泥沙那块儿见到了阙一刀上的那个小缺口。   南海里的光线忽然骤减,一股庞大的邪气缓缓渗进海水里。   亏得早前吴秦的提醒,南海龙王早就将龙宫的大门锁好,就连在外头巡逻的虾兵蟹将也都全然不见了踪影。   于是,外头就剩得吴秦和那把刀杵着。   深海里一片寂静悄然,吴秦斜倚在门前,一手敲着扇子,抬头环顾了这偌大的南海。   果真,还是只剩得他孤零零悄然然一个真干净。   吴秦回忆起敖棠这些日子在身后兜转的场景,从锅里蹦将出来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再到被铃婆困在阵法里生无可恋地哭泣,还有后来很多很多闹腾的回忆,吴秦只觉得他的这一生太清静,偶然闯进来这么个充满活力的家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的生命终究是一汪毫无生气的死水,所以,敖棠还是要离开的。   他无力,也没资格去挽留谁,要求他永远伴在身侧。   他始终是一墙之外的过客,里头再喧闹再嘈杂也只是入耳即过,他还有他的路要走。   海里头一片昏暗,吴秦的扇子还这么一下一下敲在手心,忽然轻轻喊了句“敖棠”。   按照以往,这条小龙会立刻高兴地来到自己身边开始念叨个不停,吴秦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觉得好笑。   “敖棠。”他不禁又轻声念了一句,然后独自在门前笑成个傻子。   不远处珊瑚丛里一阵窸窣,很快从里头滚出来个熟悉的身影,在昏暗的海底内照旧鲜艳的那抹大红,吴秦眼瞧着他来到自己面前,毅然决然地说着:“吴秦,我想好了,既然命中注定,那么我今日就同你共进退。”   吴秦微不察觉地“啊”了声,随后那片珊瑚丛里跑来一群虾兵蟹将,不由分说地将敖棠给拖拽了走。   “哎呦喂祖宗,不是叫您乖乖在里头别跑出来的吗,您还晓得现在外头有多危险,鬼帝迦南就要来了,赶紧逃吧。”   眼瞧着敖棠被拖拽走消失在那片珊瑚后,不登时他竟又挣脱开束缚跑了出来,对吴秦喊道:“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哪怕今日你是死在了这里,我敖棠也要亲手给你收尸!你们给我放开,我要去他那儿!”   手中的扇子骤然止住,吴秦听着敖棠声嘶力竭喊着甚么“死在这儿”“给你收尸”,心中是莫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在这时,一道光束冲破海水迅速打在了敖棠身后那片珊瑚丛中,顷刻那片珊瑚便灰飞烟灭不见了踪影。   敖棠僵着身子缓缓转头,一道白色的身影“嗖”地下便挡在了自己身前。   就像无数个危险时刻将敖棠护在身后那般,他看见吴秦那把扇子完全铺展开,上头不断地有仙气在缭绕,是敖棠从来没见过的阵势。   吴秦眼神里透着股凌厉,待终于看清那道光束的发出者后,嗤笑了一声:“我还当他会亲自来取这把刀呢。”    ☆、第二十九回 狭路相逢大斗法   迦南的这把阙一刀据说是有不小来头的,尤其是刀身上那一道缺口,相传是由仙界万剑之祖所精心打造,本来是一刀一剑,阙一刀是为了配合剑而生,专门测试剑身的坚固程度,直到某一日那把剑终于将阙一刀的刀身给戳开了个口子,于是刀不再具备它原先的作用,被丢弃在荒茫云海中,最后被鬼帝迦南给捡了去。   与此同时,那把传世名剑也不见了踪影,下落是众说纷纭,却是谁也没见过宝剑的真身。   像迦南他们这种经常外出打架闹事的,没几件称手的兵器,说实话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打,而迦南自从得到了这把阙一刀,狼子野心毕露,开始三番五次挑战天界的金科玉律,甚至私下与魔族勾结。   他便是有这把名扬三界的刀撑腰,而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剑失去下落,这上天底下鲜少还有甚么天尊祖师能够治服得他,也因此四千年前的迦南活得甚为潇洒快活。   吴秦其实就一路过的,压根就没想过争取天界五好进步有为青年的名头,若不是那天他急着上课,而迦南又恰巧被自己碰见,也许这会儿子吴秦也就不用强作精神等待他的上门报复了。   身后的敖棠两爪紧紧抠在吴秦腰间,也看清了是一团黑影徐徐朝着自己走来,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加之周身昏黑的场景渲染,可算是想起此刻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念经的老婆婆便是不久前将自己捆去洞里的铃婆,四个面黄肌瘦的小妖精正抬着轿子,里头飘来一股极其冲鼻的檀香,以及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的梵音。   “吴秦啊,六打一,你能行吗?”敖棠先是清点了下数字,又看见站在轿子旁那位妖女,想起某个夜晚吴秦一拳照她脸揍下去的场面。心中不免疑虑,都被打成那样了居然还能活着。   “是啊,我也觉得不行,不如你代我上去挨几下如何?”吴秦说得轻巧,只是扇子上渐渐晕染开一片仙泽,正翻滚着汹涌着朝外扩展。   敖棠顿时将脑袋给缩了回去,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吴秦居然还跟他开玩笑,不免叹道:“干脆就把那破刀给她们不就成了么,左右又不是鬼帝来,我想她们不会难为咱们的。”   吴秦觉得敖棠这小脑瓜子很是聪明的啊,不禁笑问:“你打算怎么给她们,是拿你的爪子捧着这刀亲自献过去,还是将它给拖过去?”   据说这种刀生来便有灵性,之所以千年来谁都无法将其从海底抽出,正是因为阙一刀等不来真正的持有者。   而当年吴秦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给夺走,但也只有修为法术到吴秦这类级别的神仙才能勉强拿起,这也是吴秦为甚么在还没到终南山之前便丢了它的原因,实在是太重,太消耗自身法力了。   而今这把刀如同一块废铁横在吴秦身后那片泥沙里,迟迟没能等待他的持有者。   轿子里的铃婆先是在妖女耳边言语几句,随后那妖女便代她前来传话:“我们家婆婆说了,那刀横在你们龙宫前也不是个办法,只要你们将宝刀归还,便既往不咎。”   听完这话,敖棠伸出爪子一下一下抚在胸口,释然道:“你看人家多通情达理啊,快快将刀归还,免得多生事端。”   “但是呢,我家婆婆还说了,听说不久前她的宝贝干儿子阿三失踪在凡间一处大宅子里,今日也是特来询问可有此事?”   宝贝干儿子?敖棠眨巴几下眼睛,表示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阿三他本属蛇族,上回在山洞里你们不是打过照面嘛。”妖女的善意的提醒终于让敖棠想起还有那条蛇精的存在,虽然出场回数不多,可好歹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次要角色,看来如今是真要杀青回去领盒饭了。   “啊,原来是他呀!”敖棠恍然大悟,先是爪子在空中指了指,再将目光转向身旁面目表情的吴秦。   到底该如何告诉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他的干儿子早就被吴秦收尽葫芦里,如今怕是化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公子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奴家?”妖女老母鸡下蛋般的笑声又重新响起,见她伸手摸在自己脸蛋上,道,“上回公子打得奴家好痛啊,左脸回去痛了好几天呢。”   见四周寂静无声,吴秦心想可算轮着自己发言了,清清嗓子说了句:“你有名儿么?”   “叫奴家一声小胡便可。”   “小胡啊,我劝你赶紧回你的狐狸窝去,不然我今儿个就将你的右脸打肿,也好对个称。”   心心念念期盼着的主角居然没能前来,吴秦这骚动的内心久久无法平复,他失去了仅有得那么点耐心。   “哼,吴秦,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可得仔细想好了,听说你被那辞镜在终南山是揍得还剩一口气吊着,这才几日过去,你身上那些伤可还好透了?”   其实身上的伤不打紧,心口的那处才是致命一击。   吴秦感慨,手中的扇子已经将凝聚的仙气尽数挥过去,同时一个飞身直接朝轿子飞去。   “外头那个不禁打,还是婆婆您出手的好。”   “嘭”地一声,铃婆所在的轿子炸开,将这片海域搅得的是混沌不堪。   吴秦万年来打过无数回的架,哪一回不是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有过一败涂地的惨烈,也有过险境逢生的侥幸,但更多的,是他手里这一扇子一扇子的挥出,准确无误的命中所带来的快感与真实,哪怕是自身的流血和疼痛,他只想表达这样一个主题,那就是他吴秦从来没怕过。   这一腔孤勇陪伴他一路走来,走得孤独,也走得壮烈。   “听说你是虚舟子的徒弟?”手上的佛珠被她仔细收好,铃婆照旧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对着身后将扇子横在她脖间的吴秦问道,“这些年倒是鲜少听起过他的事情来了,想来我们这一辈的终究还是老了,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年轻朝气的孩子们的。”   吴秦瞧见铃婆微微侧过脸去,用余光瞄向他:“你可想好了,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就在他冷笑之际,扇下的身影虚晃那么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南海里,只听见一声一声的大悲咒,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直到吴秦细听见东南方向一句微弱而又清脆的摇铃声后,他手中的扇子果断朝着声源斩去,只不过由于在海底作战,吴秦扇子使出的威力多少会减损,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将铃婆给引出水面,如此也好保证敖棠的周全。   那一扇子挥出去便没了声响,吴秦知晓是没打着,只是如今海底不见铃婆的踪影,空留那大悲咒的梵音在吴秦所处上空盘旋,直到一个金光闪闪的“卐”字重重对准吴秦狠狠砸下去。   就在吴秦侧身躲过之时,那金字沉入海底,卷起一片泥沙后,南海龙宫开始剧烈的摇晃,震得敖棠不得不死死抱住家门前的柱子,才站稳脚跟。   龙宫门前的海底里向上涌出无数个气泡,随后一团接着一团黑影从地里钻出来,不登时便瞧清楚了他们的模样,均是清一色的铠甲佩剑裹着一具骷髅尸体的打扮,纷纷举剑朝着吴秦方向砍去。   原来铃婆手中的铃铛可以召唤亡灵,而这回在南海海底,铃声将一群上古时期战死在部落纷争的战士们给召唤了出来,赐予他们新一轮的生命力。   抱着柱子的敖棠先是数了下骷髅战士的个数,发觉居然从地面源源不断涌现出更多的亡灵,不禁发出一声喟叹:“哇塞,这也太酷了吧。”随即,他由重重叹下一口气,打算哀悼一下他家恩公即将英年早逝的生命。   吴秦先是用扇子砍下几个骷髅战士的头颅,发觉倒地上的那些亡灵自己又将脑袋给安了回去,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居然还有这种玩法?   那他吴秦是不是也要变出几个□□,不然如何招架得住后头源源不断朝自己涌来的战士们呢。   只不过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他上哪儿找这么多□□来应付这么一摞骷髅,吴秦只好原地站定,将扇子收拢敲在手心,就这么束手就擒地淡定站着,直到那一把把正对着自己砍下,吴秦一个起跳直往海面游去,而身后自然是一群的亡灵穷追不舍地跟着。   一个腾空跃出波光粼粼的海面,将扇子收回,脚尖轻轻点在水面上,随后身后出现一道布满竹叶的屏障,每一片细长的叶子将叶尖对准面前的骷髅脑袋,在吴秦双指一挥间,尽数朝着战士们刺去。   这招原本是他们清霞观“潇湘八景”里的第一式,师父教给他的是用水滴来作为攻击武器,只不过后来被吴秦改了下,变成了片片竹叶。   只是铃婆的召唤未能因此结束,每篇竹叶刺战士头颅后是更多数不尽的骷髅从海面涌出。   扇子被吴秦重新铺展开,先是轻轻试着扇了这么几下,待吴秦终于在心里有了个数,这才一个后空翻身将扇子对准亡灵现身的那片海域,手腕这么一转,由扇子掀起的一股漩涡迅速扩大,直到便作一道飓风不断地将那些骷髅搅进里头,顺带吴秦左掌使力,这道飓风便朝着海底深处刮进。   在下头久久不见动静的敖棠,仰头终于看见一道混浊的气流向海底涌入,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卷起那些骷髅战士,最后在龙宫大门前的空地上钻出了个大坑,这才看清跟在后头的吴秦,将扇子掩面,却挡不住眼角那颗泪痣衬得眼眸分外明丽,见他微微抬眼,含笑,照得整个海底明媚光彩。    ☆、第三十回 南海一别谋出路   敖棠有想过,也许那日吴秦将受伤的自己重新放生回海里,只不过是他的一时善心罢了。可他就是忘不了,从头一回见着他起,敖棠便忘不了他的样貌,总是冷眼将他人瞧着,总爱冷言冷语地说话,总会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样子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的样子,却在那个将敖棠放生的瞬间,恰巧瞥见了他的温柔。   吴秦性子淡薄,还爱便着法儿得耍他玩,可是每当敖棠看见做事时得那种专心致志,还有时不时的话里夹杂几句关怀,便是雪中送炭那般温暖亲切。   他觉得有吴秦的存在,就像是齿轮与齿轮恰巧卡合在一起,就像是坑洼不平的内心被轻柔地抚平,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相信吴秦对自己一丁点感觉都没有,更何况当年的舍命报恩,敖棠其实也没打算求得甚么回报,只是在看见吴秦因别的女子而忽略了自己,而感到嫉妒和气愤。   在漂亮且准确无误的完成这一套高难度动作以后,吴秦终于瞧见了不远处站在龙宫门下铃婆的真身,以及总感觉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灼烧在自己的面庞间,弄得他极为不自在。   “嗳婆婆,你接下来不会还要召唤什么历史悠久的文物出来吧,跟你讲,天宫文物管理局就缺你这样的才干,有了你谁还跟个真的似的去挖坟墓,摇一摇铃铛就全出来了。”吴秦的扇子对准自己猛扇,方才闹得动静太大,他觉着有点渴。   “吴秦,别得意的太早了。”铃婆一只枯瘦的手从黑袍里伸出,紧紧握住脚下阙一刀的刀把,“鬼帝已经将你的封印冲破,如今正摩拳擦掌喊着要找你算账呢。”   “叫他来啊。”吴秦表示无所谓。   一团黑气从铃婆的掌心注入进阙一刀,吴秦注意到这把刀的刀身在流淌着一股气流。   “时机成熟了你们自然会相见的,老身此番前来也只是代鬼帝取回他的东西,砍你首级这个机会是属于鬼帝的。”铃婆手上使力,先是将刀前后拖拽,接着光芒便从刀的四周散发,直到完全从泥沙里拔出。   这让吴秦想起了那年迦南在自己面前亮出这一把刀的场景,锋芒毕露,危机四伏。   吴秦觉得自己有必要阻止这把刀落入到迦南的手里,如若那家伙带着兵器找上门,能不能打个平手都吃不准。   就在他准备亮出扇子展开第二轮战斗时,阙一刀却在铃婆的手里剧烈抖动着,接着便是那老太婆的尖利的笑声:“其实有件事老身一直十分好奇。”   眼见着杀气横溢,这把刀传递过来的尽是不详的气息。   “你是使了甚么办法让辞镜没下得去手将你给杀死的,她同老身讲,肯定会将你千刀万剐的。”   提及起辞镜,还有那句“千刀万剐”,吴秦手里的扇子不禁轻微抖动,随后听得他苦笑道:“她真这么说的?”   吴秦忽然觉得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心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不清楚如今应该用怎样一种态度去面对,哪怕只是铃婆口中的一句“辞镜”,这些日子以来他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应该干些甚么,于是他弹琴,做饭,看书,总之脑袋里想起甚么事情就干甚么事情,只是思绪往往在不经意间又飘向那日,她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在自己胸口处的场景。   那一剑干净利落斩断所有过往,丝毫没留半点余地,让吴秦甚至无法接受。   她居然那么绝情。   “老身还以为那么深爱着她的你会为此而殉情呢,毕竟这在你们天界可是传开了个笑话,不晓得你还有甚么脸面混下去。”   “吧嗒”一声,不知何时出现在吴秦身后的敖棠奋力将手里的泥团掷出,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太婆,活这么久可还与别的男子谈情说爱过,小王我见你这副样子,怕别是个老处女吧。”   说着,敖棠还不忘朝铃婆扮了个鬼脸。   就在吴秦转头看向后头那个满身是泥的小子时,铃婆手里的刀已经挥了出去,之见刀光乍现猛地飞过吴秦身侧,却是奔着敖棠去的。   只是那日在终南山上,吴秦能够及时将他护在身下,而今虽隔几步的距离,那刀却在吴秦一声大喊中迅速飞了过去。   “敖棠!快躲!”那一瞬吴秦脑子里几近空白,他来不及多想便跨开步子向敖棠冲去。   开打前应该关照这小子躲好别出来的,吴秦悔不当初,只想留住那一刀。   直到敖棠瞪圆了眼珠子眼瞅着不过眨眼的功夫,这把刀居然就飞到了自己跟前,在他下意识伸出爪子护住脑袋瓜子,却在刀即将拦腰砍过自己时僵住了身子。   因为这把阙一刀在距离自己身体寸许处定格住,接着垂直落入泥沙里,重新变成了一块废铁。   吴秦一个踉跄栽倒,爬起时还不忘惊讶道:“我去你小子,甚么时候练得金钟罩?”   印象中他可是一条只有几百年道行的瓜龙啊。   敖棠果断而又迅速地朝后方撤离,在逃得老远后,一爪子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道:“这刀……是不是怕我啊?”   沉入泥沙里阙一刀重新被铃婆唤回手中,随后带着妖女随从一道消失在了南海龙宫。   吴秦下意识是觉得铃婆并没有想去真正杀敖棠,也许只是恐吓而已,毕竟这小子是南海未来的继承者,上头有八个姐姐罩着,老龙王是终于喜迎来一位麟儿,若是真动他分毫,估摸四海之内是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收了手中的扇子,吴秦先是将全身上下的灰土给拍拍走,接着冲敖棠挖苦道:“不是说好了要给我收尸的么?”   敖棠愣怔片刻,脸蛋上儿立即恢复昔日的讨好,笑道:“当时场景太混乱我有点激动,就冲你吴秦……恩公,恩公这一身的高强武艺,一定是所向披靡的。”   吴秦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这是他的招牌表情,对于经常看得见的敖棠来说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反而凑近他身边,伸出爪子去摸他的衣角,笑嘻嘻道:“刚才那一招真的是太帅气了,海底都被恩公您刨了个大坑呢,不亏是上仙,小王我佩服有加。”   吴秦的袖子很自然地躲过敖棠的爪子,只将他朝大门那儿推了推,那儿正站着敖棠的阿爹阿娘,还有那八个姐姐以及一众丫鬟小厮。   “回去吧。”他轻言道。   回去本应该属于你的地方,敖棠。   敖棠被吴秦推得一个趔趄,却很适时地稳住身子,背对着吴秦无比诚恳道:“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那就给我个理由,你必须留在我身边的理由。”尽管衣袖上的尘土先前已经拍过,吴秦照旧还是对着又假模假样地拍了一遍。   “我……想跟在你身边。”   无论是贫是富,是危险还是安稳,敖棠觉着能够在吴秦的身边,每一天他的心都装得满满的。   “这个世上不是你想就可以实现的,更多的时候,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才是常态,敖棠,你要接受这一点,你没有那个必要的理由留在我身边。”吴秦清净惯了,偶尔的吵闹他可以接受,但凡事都要有个度。   超过了那个度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趁着事态还有那么严重,即时地抽身才是上策。   “上回你在尤府问我是不是将你给忘了,其实一开始我的确没能将你记起,也因此我的记忆里只有辞镜将抱进清霞观的场景,但是也多亏你的提醒,我现在记得了。”吴秦转身,来到敖棠跟前,最后一次替他将腰间的白玉带往上提了提,笑道,“谢谢你,以后有空来我的暖烟榭玩,闯了甚么祸也可以报上我的名字,就说我是你的一个朋友,厉害着呢。”   敖棠被他这番话逗得直笑,只是笑容里多的是苦涩和不舍,“那以后我要是去那儿,你要做好吃给我吃 。”   “一定。”吴秦弯腰在敖棠的头发上了揉了揉。   “还有吴秦,答应我,别死,回着活来。”手忽然停顿在那片柔软的发丝上,吴秦从敖棠无比坚定的眼里似乎读出了些甚么,“你的命是我给的,我不希望我的牺牲白白浪费,所以你跟迦南的那场战役,你一定要赢。”   敖棠伸出爪子将搁在头顶上的那只手给握住,道:“我希望你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吴秦略略一笑,从敖棠得爪子里抽出手,继而侧身从其身旁走过。   眼前只有望不见的深蓝海水,敖棠抬头看向那一片水域,孤零零地站在龙宫大门前良久。   终南山,暖烟榭。   帘下摆放着一口大锅,风吹过,卷起枯柴堆上的灰屑随风消逝,竹帘也不时被吹得露出一丝门缝,冷气直至竹塌之上的吴秦,就是鹤氅披在身也无用,那股彻骨的冰凉自打吴秦回来以后就将整个身子包裹。   矮桌上的炉瓶早已不在,不知是哪日将其扔进了孤江里头,吴秦觉得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除却冷暖自知以外,没别的选择。   他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此刻三界都在看他吴秦的笑话,就等着过几日鬼帝迦南挥举大刀将自己砍成肉酱,然后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最后被尘封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随着历史这条大江东去,再也没了踪影。   经过再三的思考与斟酌,吴秦觉着,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第三十一回 师弟知书察伤情   暖烟榭里又重新恢复往日的死寂,以往只有江边枯枝上的鸟叫与自己作伴,而这些日子来吴秦已经很久没能听到这声清静了,因为那些个清晨一定是和敖棠的拌嘴作为开场,然后开启一整日的匆忙和吵闹。   吴秦从半夜伊始呆坐在竹塌上望着地面出了好几个时辰的神,直到东边日出,竹帘外刮进来一股微风,他才窗外瞧见日出的场面,于是又在床边呆愣勒好半会儿,才从矮桌上拿来几本书籍,随意翻看着。   其实他有的不知所措,以往这会儿他早就起身给敖棠做早膳去了,眼下敖棠不在,他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吴秦觉得只有瞧见敖棠抱着大碗不停地朝嘴里送吃食,他才有胃口也吃下去饭。   于是吴秦又重新躺回到竹塌上,开始发呆。   他在想那家伙这会儿子应该还没起床呢吧,以往在他这儿吴秦三声内能喊醒敖棠简直就是奇迹,每回都是连喘带踢地将他给弄醒,再拽到江边洗漱,最后哈欠连天地坐在桌前吃饭。   有一回吴秦瞧见他穿了一半的衣裳,另一只爪子还露在外头,就这么倚着睡着了。   还有一回吴秦瞧见他坐在桌前一手抓着勺子,也睡着了。   最离谱的一回是他在江边拿爪子洗脸,一个瞌睡一头栽进水里头给冻醒了,一个起跳在岸上鬼哭狼嚎的叫了好半会儿。   还有每回还没到中午必定会跑到吴秦跟前,脚前脚后地说肚子饿了,直到喊到吴秦发火,先给他炒了饭喂饱,才能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后来吴秦学聪明了,摊了好多蛋饼放在桌上,只要敖棠饿了,就去桌上拿饼吃。   吴秦望着桌上那盘盛饼的碟子,心里头也跟那盘子一般空落落的。   他觉得必须让自己忙活起来,才不至于闲得去想那个谁。   洗漱完吴秦便上了山,八百年没给他师父请过早安,一时心血来潮吴秦居然还就站在了虚舟子的禅房外,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师父在吗”。   没有回应。   吴秦很是耐心地敲了三次门,最终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并且虚舟子并不在里头。   既然找师父不成,那就其他师弟师妹们聊聊天也是不错的,吴秦这么想着一脚踹开了师妹般若的房门,垃圾场般的房间内,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吴秦见到般若就会犯严重的洁癖,于是他挽起袖子很是勤劳地帮他的这位小师妹将房间里里外外刷洗一遍,直到房间内家具陈设整齐,并且散透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吴秦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上了门。   虚舟子的好友遍布天下,他老人家偶尔出门踏个青拜个友也是说得过去的,而他的小师妹性子本来就野,三天两头便去外头闯祸,吴秦这也理解,而当他推开追风的房门时,发现里头照旧空荡荡一片,吴秦觉得,事情约莫有点严重了。   莫非是虚舟子带领弟子们组团踏青偏偏落下了他?   就连平时兢兢业业打扫清霞观上下的宋瑾和宋瑜也都没了踪影,吴秦心中一拎,难不成他真被孤立了?   为了保守起见,吴秦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他的八师弟李知书的房门外。   在终南山二把手吴秦的印象里,追风是最出色的那个弟子,而宋瑾宋瑜是从小乖到大,抛开那个列外般若不谈,吴秦最讨厌的便是这位知书师弟了。   虽然李知书对外自称是凤凰一族的后裔,但自打师父从山脚下将中箭的他给抱回家起,吴秦便觉得这小子绝对不是甚么凤凰,相反,他只是一只疯狂渴求□□的野山鸡。   这小子为了泡妞,还特地将原先的名字改为李知书,还说这样听起来一看就是个正派君子,姑娘们自然会乖乖投送怀抱的。而这家伙不学自通的泡妞技术,更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将外头的姑娘们带回了终南山,日夜春宵一刻,为了隔音,还将原先的屋子搬到了后山,这样一到夜里,谁都无法阻止他进行跨物种□□的实验了。   吴秦觉着自己一定是闲疯了才会来到李知书的院落里,不管怎么说,他被箭中伤得那段时日里是吴秦照顾的,总算还是有点交集,但吴秦对这位师弟并不是很了解。   院落里李知书的小跟班正在树底下捏泥巴,吴秦先是同他打了招呼,得知李知书就在屋子里,高高兴兴地也没多想便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也许吴秦真的不是很了解这只野山鸡,就算野山鸡浪荡轻佻的美名播天下,但也不用这么大白天就跟小姑娘在床上抵死缠绵吧。   那姑娘,不知是哪家的仙女光着身子见着吴秦吓得“砰”地一声便散作一团,卷起地上的衣物飞速从吴秦身侧离开,剩得光着身得李知书一手将薄被盖住下半身,气不打一处来:“我去,四师兄,你进门前不晓得打招呼啊。”   吴秦先是环顾屋子里一团浊气,接着将扇子敲在手心淡定道:“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敲门。”   “还下次,我天,煮熟的鸭子都让你给弄飞了,知道我为了泡这妞儿花了多长时间和精力么?”   吴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是李知书不甘心呐,整个瘫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露出上半身的肌肉线条来,哼道:“咱俩都几百年没见面了怎么你今儿个上我这儿来了?”   吴秦的扇子敲两下,笑道:“我来……是想问你师父去哪儿了?”   总不能说自己真的闲得慌才跑他这儿来的吧,吴秦心想。   “你不晓得?师父去找追风师兄了。”   “追风,他怎么了?”   望着一脸无辜的吴秦,李知书将一件外套拢在身上,皱眉道:“你不会辞镜小姨给打痴呆了吧,追风他离家出走了啊。”   吴秦忍气吞声没去追问前半句的责任,问的是:“追风离家出走?”   这实在是蹊跷古怪,追风因为甚么缘由离家出走?就算了离了终南山他去哪儿?   “对啊,师父还有宋瑾宋瑜般若都出去寻他去了。”趁这说话的空档,李知书将衣裳给穿好。   “那么终南山只剩我跟你了?”在短暂地表示对追风离家一事得关心以后,吴秦准备道明此番前来的实意。   “是啊,就剩我跟师兄你了。”李知书那道剑眉一挑,即刻向吴秦发送一个媚眼。   “其实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吴秦没能准确判断出屋内得气氛急转,伸手将自己得上衣给解了开,“我啊……”   “嘘——”李知书眼瞅着吴秦脱起衣裳来,激动第伸出一根手指堵在吴秦嘴欠,接着笑眯眯道,“师兄,不要说话,我懂你的。”   吴秦去解衣裳的手一时愣住,有些意外道:“你都知道了啊。”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说着,这只野山鸡一把将吴秦搂在跟前,暧昧道,“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试试看和男的一起的那种感觉呢。”   吴秦被李知书搂得十分不自在,不禁问他:“在一起的甚么感觉?”   野山鸡笑而不语,只是手顺着吴秦腰间一路摸索着朝下,直到吴秦的手按住他的手背,接着将其从腰腹间挪开,一边将自己的上衣扒下,背对着李知书道:“我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背上的伤势的。”   “啥玩意儿?”一盆凉水劈头浇下,野山鸡一时难以接受。   “你也知道了,我被你小姨打得挺重的,几日后鬼帝迦南会寻我报仇,我总不能带伤同他打吧。”   李知书皱眉,心想这事儿跟自己有甚么关系?来他李知书的房里居然就是为了……看伤势?   衣裳已经脱到了一半,可吴秦瞧见李知书的神情就像是吞了只死苍蝇般难看,轻轻询问了他句:“还看不看了?”   李知书这只野山鸡虽生性浪荡,可从便小精通药理,又曾得过仙界药师的真传,妙手回春甚么得不在话下,于是吴秦便自顾自将身子转了过去。   一道很长的剑伤从左肩头一直撕裂之腰际,如今伤口还是未能完全结疤,只在那道口子上结着小血珠,看得触目惊心。   李知书先是给吴秦搭了脉,又在吴秦的伤口以两指微微下按,不禁沉声问了句:“真是她砍的?”   以他的见解,辞镜真么说也是同终南山关系密切的仙子,李知书还从未见过她竟会有这么手段毒辣的一面。   “原本那剑是要向敖棠躲这着的石头砍去的,我看情况紧急便替他捱了这一剑,还有胸口这一处伤势,我看倒没甚么大碍,只是背上的伤总是好不快。”吴秦一面给李知书解释着,一面沿着床边坐下,“没几日鬼帝迦南便会找我报仇,早前我已在他那把阙一刀注入一丝我的气息,刀被他的手下带走后,我便一直跟踪着那道气息,终于在一个地方落了脚,你猜猜看是哪儿。”   李知书也随吴秦一道坐下,摇了摇头。   “渤海,丹穴山,听说那里的梧桐林里栖息着两只凤凰。”   李知书当即会意吴秦话里的意思,回他道:“你猜得应该没错,很小的时候我在族群里也听过这样一个传闻,万剑之祖的确将那把剑藏进了丹穴山,由两只凤凰日夜守护。”   吴秦瞧见他的师弟顿了顿,接着神情严肃地对自己说道:“只是师兄,你不能去跟鬼帝打甚么寻仇架,以你现在的伤势,压根没有胜算。”    ☆、第三十二回 假冒吴秦骗感情   “辞镜这一剑刺得深,这几日你又未曾仔细照料伤口,我可是记得那晚师父命我前来给诊脉,说过要好生调养的,你怎么又会在阙一刀上作了手脚?”李知书先是给吴秦胸口处的伤口换了药,接着从一墙的柜子里翻找出需要的药材,开了门在院落里生火煮药。   “去了趟南海。”吴秦不经意回答,李知书却听得蹲在药罐前愣住,许久才转身面向屋里头的吴秦。   “想不到你对那条小龙倒是关爱有加啊。”简直就是拿命来开玩笑,吴秦的举动对于久经情场的李知书而言再明显不过,“大家都说你对辞镜一往情深,我怎么就觉着这后来冒出来的小龙才是你的真命天子呢,真到能拿你吴秦的命来换他的安全?”   李知书一席话说得吴秦哑口无言,方想开口辩驳几句,又听得他说起:“在我的印象里,终南山的四弟子吴秦要么就是个归隐三界的居士,要么就是个万事皆撇得一干二净的神仙,倒是如今令我大开眼界,没承想你吴秦也晓得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一把蒲扇在药罐前这么扇着,李知书索性坐在屋檐下,继续数落吴秦道:“师父他念你在观里辈分高,没跟你开口,但是我李知书向来不计较这些,也是看在同门的面子,好歹奉劝四师兄你一句。”一碗汤药很快便出现在他的手里,是他用了点法术致使药熬得如此之快,“听说雪山的温泉不错,要不要去试试看?”   吴秦眨巴了几下眼睛,缓缓开口问道:“去雪山泡温泉跟你要奉劝我一句之间有甚么逻辑关系吗?”   李知书也捧着汤药眨巴了几下眼睛,道:“那倒没有,不过,听说那儿的温泉真的很不错。”   “是么。”吴秦接过汤药一口饮尽,将瓷碗重新塞进李知书怀里,“你想去就去吧,大不了我来替你看山。”   吴秦随意在李知书屋子里翻找些金创药,看看有甚么用的上先朝伤口上抹抹再说。   “我自己去多无聊啊。”李知书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药瓶来,瓶身绘有一副白鹤亮翅的景象,一看就是上等的灵丹妙药,“这是我秘制的药粉,专门针对像你这种刀伤剑伤的创口,想不想要啊?”   吴秦伸手夺过,却被李知书举得老高,笑嘻嘻道:“陪我去趟雪山我就送给你。”   终南山清霞观的几位弟子里,吴秦同谁都玩得好,唯独这位师弟李知书,性情古怪不说,一天到晚的只想着泡妞,吴秦是真的不大乐意同他为伍。   “其实你陪我去趟雪山也没坏处,那里的温泉是从雪山巅流下的圣水,再加上几味珍贵的药材,进去泡一泡对你的伤势很有好处的。”   李知书的那一小瓶药就摆在吴秦眼前,他一手轻轻揽过吴秦的肩膀,继续忽悠道:“师兄你想啊,待你泡完温泉以后再撒上我的药粉,啧啧,管你甚么刀伤剑伤心伤绝对都能够痊愈,到时候你再去同鬼帝打架,相信我,一定可以所向披靡的。”   “你确定?”吴秦见李知书摆出一副江湖郎中惯有的诓骗神情,不免心生疑虑。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雪山,天池。   也许真是吴秦这些年来清净自在惯了,很多天界的事情没去过问,自然也就不晓得天帝居然还在雪山像模像样开了一家——公共澡堂。   亭台楼阁矗立在山腰间,进去时里头的纸醉金迷差点没熏晕吴秦,但见数不尽的楼层将中间一口小池假山包围,灯火通明夜夜笙歌不断地四面八方传来,堪称仙界第一大娱乐场所。   “师兄你也知道的,做神仙呢,哪有凡人想得那番轻松,所以天帝下令建造的这处温泉池,正是给我们这种公务缠身压力山大的神仙们所准备的。”   吴秦冷笑,心想恐不是为甚么公务缠身的神仙,更像是为李知书这种管不住下半身疯狂□□的野山鸡特地准备的——妓院。   一扇纸门推开,里头一口大池子正冒着热气,李知书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贵宾券,竟带着吴秦来到最上层的温泉池里,听说泡完还有足底按摩。   池子里早就按照李知书的吩咐放进去好几味名贵药材,吴秦先下了池子,却看见李知书用一条白毛巾裹住下半身,正冲着一扇巨大的屏风仔细瞧看着。   这里头的池子大小数不尽,每一个隔间里都摆放着家具陈设,环境倒也雅致,就是隔音效果不大好。就好比邻近的池子里传来一阵莺莺燕燕,惹得李知书正蹲在屏风下绞尽脑汁打算一探个究竟。   历来偷看姑娘洗澡的汉子都不会有甚么好下场的,可吴秦知道,他是拦不住这只野山鸡的。   “姐姐,你说下月初十,堂兄的婚事上,咱们可还能见到东王公的英姿?”隔壁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说话颇为朝气。   “东王公向来与我们四海交好,堂兄得婚事他肯定会参加的。”又一个较为成熟的女声传来,吴秦觉着这声音比先前的要好听。   “那……我,我想要东王公的签名,姐姐你替妹妹想想办法吧。”   吴秦不禁想起那日排在紫府门前的长队,以及自己一个翻身便跌进了东王公他老人家的后院,就这么在辞镜的未婚夫面前出尽洋相。   “不急,到时候我跟堂兄说一声便是。”   吴秦瞧见上头的李知书费了好大劲终于将那扇屏风给移开,于是隔在面前的只有一堵纸糊的挡板,映照着池子里好几个姑娘们的倩影,看得李知书流连忘返。   “大姐,我可是听说那终南山的吴秦思慕堂嫂甚久,初十的喜宴他可还会到场?”这位姑娘的话语轻柔,却听得吴秦一惊,也将目光转向那道隔板上。   “又有谁愿意亲眼看见心中所爱最后嫁得不是自己呢。我自小听闻终南山的吴秦公子生性淡泊,想来不会去赴宴的。”   “就是啊,听说前不久他与堂嫂在终南山闹下矛盾,气得堂嫂一剑差点将他给刺死,这都是在天界传开了的消息,那吴秦还有甚么脸面再去见堂嫂。”又是个娇滴滴的女声,可说出嘴的话就那么中听了。   就连扒在隔板的李知书也转头看向池子里的吴秦。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者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传出去的消息往往会添油加醋甚至歪曲真相,以至于舆论以意想不到的内容开始迅速发展,到最后连吴秦自己也搞不懂,究竟谁才是对,谁才是错。   “你们可给我省省吧,小家子气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李知书扒在隔板上的身子不禁僵住,这声音听起来明显就是男声啊。   “我家恩公那是为了救你们可爱又讨喜的弟弟敖棠才受伤的,再者说了,你们谁能证明我家恩公喜欢那个女魔头?道听途说一派胡言,我家恩公压根就不在乎她。”   吴秦再次转向李知书后面的一道隔板上,微微挑眉听里头继续道:“还有啊,我家恩公那晚压根就没想同女魔头打架,是那女魔头不知好歹非缠着我家恩公不放的。”   “我家恩公生性淡泊不假,可这不代表我家恩公就好欺负,那晚上要是真动起手来,初十的喜酒能不能让你们吃着都是个问题。”   里头这么理直气壮地说着,李知书转过头将吴秦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终于来了一句:“这小子凭什么能跟这么多姑娘一块泡?”   言下之意便是他能泡,凭什么我李知书不能泡。   吴秦自然不想回他的话,那是敖棠的八个姐姐,从小一块长大的,一同泡澡问题不大的。   于是就在李知书气愤地重新扒在隔板上偷看时,不知是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在了上面,还是天帝的这处澡堂不过是个豆腐渣,总之事态朝着李知书最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了——那道隔板整个倒下,伴随的还有扒在上面的李知书,以及泡在池子里一脸无辜的吴秦。   吴秦修身养性这么多年,除却对辞镜的感情以外,几乎没同其他女子有过甚么纠葛,别看他做了这么多年散仙,对自己的感情一向还是很保守的,而就在那道隔板被李知书给推倒以后,伴随着另一个池子里的喊叫和辱骂,吴秦觉着他这一世的英明都毁了。   “流氓”“色狼”这两个词语始终在敖棠的八位姐姐嘴里反复出现,而与之一块出现的是手边的毛巾,木桶,还有一些七七八八能扔就扔的东西。   罪魁祸首李知书肯定在劫难逃,而池子里的吴秦也不幸被木盆砸到脑袋,很显然姑娘们是将吴秦也当做从犯了。   解释肯定是没用的,在这八位姑娘都将手边得物件扔光后,鼻青脸肿的李知书终于站了起来。   “是在下不小心推倒了这隔板,还望姐姐们恕罪。”冒犯过后礼貌而又谦逊的赔礼,李知书还不忘向池子里的姑娘秀出他浑身的肌肉。   “是不小心还是有意,我们怎么知道。”池子里头那位看起来就很有老大的风范的姑娘责问道。   “这位姑娘的问题问得好,只是我吴秦先前听得几位姑娘们的议论,心想着自己就这么被冤枉了,着实气不过,于是这堵墙就倒下了。”李知书大言不惭道。   而蹲在池子里好好的吴秦不得不将哀怨的目光投向上头的李知书。    ☆、第三十三回 云欢心软道实情   “你就是终南山的吴秦?”老大风范的姑娘不禁有些惊愕,“那方才我们姐妹们的话都被你听了去?”   “正是在下,敢问姑娘芳名?”李知书随手将吴秦丢在池边的白衣穿在身,迈步朝着对面的池子走去。   “叫我云欢便是。”见李知书就这么大咧咧地走过来,云欢心中不免有些防备,“我们姐妹打南海而来,本想着自家姑娘们说些私房话,不曾料到言语冲撞了吴公子,云欢代妹妹们赔不是了。”   “别,千万别。”野山鸡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摇了摇,露出他泡姑娘时的招牌微笑,“我吴秦只恨苍天无眼,竟让在下于此地遇见了这么几位漂亮美丽的姑娘们,至于你们方才所说一番话,其实我吴秦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有句诗说得好,欢乐去,离别哭,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响谁去?只要辞镜她能够获得幸福,我吴某受点委屈又如何呢。”   李知书的口才,说得吴秦都想给他鼓掌。   “只是她在我心里留下的这道伤,恐日后都无法在合愈了。”于是,就在野山鸡滔滔不绝的抒情下,成功唤起池子里姑娘们的悲悯心,不登时他便下了池子和姑娘们一同聊了起来。   剩得吴秦孤零零泡在温水中,却没见着方才替自己辩解的敖棠。   约莫有这么四五日没见了,吴秦向来不计较日子,因此也只在心里估了个数,短短几日,他窝在暖烟榭里喝酒睡觉,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他拾起李知书的衣裳,一脚踏出池子时披在了身上,推开那道纸门,消失在一片莺莺燕燕中。   原本说好了泡完温泉给自己背后伤口上药的,可眼下李知书正同姑娘们谈情说话,他吴秦实在不好意思去搅他得雅兴,可背后的伤口他的手臂够不到,无奈之下,只好对着地板敲了几下,说了句“出来”。   万年来,只有这影子是吴秦最忠诚的伴侣,无论吴秦走到哪儿,都跟到哪儿。   而自打那夜在人间的客栈里出现过以外,吴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道影子了。   “我猜你是在想为甚么敖棠见了你却不同你打招呼。”影子先去给吴秦上药,反倒坐在他身旁笑道。   “上完药赶紧滚,别废话。”吴秦将身子侧过去,背后的伤口展露无疑。   “辞镜也快要成亲了,敖棠也回了南海,你总不能就这么晾着吧,连你师弟都晓得给自己找乐子,就你整天躺在暖烟榭里睡觉?”   吴秦冷哼一声道,“你管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觉得躺家里头睡觉挺好的,何必出去折腾。”   那药粉洒在伤口上丝丝凉凉的,还有微微的酥麻,不禁又让吴秦想起,那日在半山腰拼命替敖棠挡下的那一剑,刺进骨肉里也是异常的冰寒。   “等她成了亲,我打算离开终南山,乘舟去拜访以前的故友。”吴秦终于松了口,对影子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知书说得没错,只要辞镜能够幸福,就足够了。”   “那你的幸福呢?”   影子的质问很快便被吴秦驳回,“我哪有甚么幸福不幸福,这东西于我而言无用,我也不计较。”   “可你看起来似乎很在意敖棠他没理你。”   “他爱理不理,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吴秦接过身后递来的纱布,将伤口给包扎好后,边将袖袍一挥,及时地制止了这道影子的胡言乱语。   “他出了终南山便与我无半点关系,以后他的死活我吴秦也不会插手,终究是这段孽缘结束了。”尽管影子早已消逝,吴秦却还信誓旦旦地对着地板,欲盖弥彰地拼命掩饰着心中的失落,原来他只当繁华笙箫后只有落寞,真正清净悠闲方能遗世独立,却不知跟在敖棠身后无意瞥见这世间的精彩纷呈,就好像是上瘾一般爱上了那种感觉。   过去有多热闹,只会衬得如今有多孤独。   李知书的外衣照旧披在吴秦身上,见里头喧嚣快活,吴秦识相没去打扰,只是在屋里头静心打坐。   以往只要一炉清香,蒲团之上的吴秦便可万念归一,可是如今一墙之隔,池子里得欢声笑语不断闯进吴秦耳里,令他心神不宁。眼前不断浮现地是这些日子以来同敖棠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那晚他走在凡间繁华的街头,自己也身处喧闹中的快乐恣意;想起孤江水里试探性的那一吻,他的爪子按在胸口时的萌动;以及不顾性命地将他护在石头之下的冲动和果断,这颗心到底在想些甚么东西,吴秦已经没办法控制了。   “姐姐,棠棠去哪儿了,他家的恩公来了,怎么不出来见见他呢?”在与李知书的打情骂俏中,八位姑娘们的其中一位终于幡然醒悟,才注意到跟她们一块泡澡的敖棠不见了踪影。   “方才还在我身边来着,自打吴秦公子来以后就没见到了。”   “许是这小子贪玩,又去上哪儿去玩乐,只是临走前阿娘关嘱过我,要好好带着棠棠别让他跟咱们走丢了,我先去外头看看先。”云欢出了池子,剩下七位姑娘纷纷又重新投入到和野山鸡打情骂俏中去。   开了厢房门,云欢便瞧见倚栏喝酒的吴秦,先是行了个礼,道:“方才云欢的妹妹们出手鲁莽,还请吴秦公子原谅。”   何止是出手鲁莽,方才吴秦差点就被砸死在池子了。   “你也晓得我才是吴秦啊。”心里头堵得慌,还好有美酒作伴,吴秦打算今日就在此地来个不醉不归。   “其实云欢先前也不认得公子,只是棠棠这几日在家中画了一副丹青恰巧被我瞧了去,棠棠还跟我说,他画的是他英俊潇洒的恩公。”   吴秦苦笑,不禁打量起敖棠的姐姐云欢来,“他画的你都能认出来,在下佩服。”   按照吴秦的想象,凭借敖棠那出神入化的绘画水平,堪称鬼斧神工可歌可泣。   “云欢是因为公子眼角下的痣才辨清的。”说着,云欢伸手在吴秦脸前点了点,“棠棠从小便与我这个大姐玩得来,有甚么心事也都告诉我,记得他很久前便同云欢讲过,这颗泪痣在公子还是肉体凡胎的时候并不存在,而是那日棠棠散去所有修为,临别前吻在公子眼角,不知怎么的,那颗泪痣便存在了公子眼下,以至于棠棠日后每每看到,总是觉得喜欢。”   云欢稍稍偏头,嫣然笑道:“也许云欢的这番话有些唐突了,还请公子别见怪。云欢只是,看见棠棠他万年来只心系于公子你,觉得他爱得实在太辛苦罢了,公子也许不是很清楚,棠棠是我们南海未来的储君,可棠棠明白,他做了龙王,便不能同公子你厮守,于是无论阿爹阿娘给他请来多少老师教他武艺学识,他不是故意将老师给气走,就是在课堂上调皮捣蛋,他以为在阿爹阿娘面前表现得胸无大志不务正业就会免于日后的皇位册封。”   吴秦抿下嘴唇,深吸了口气问道:“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是他的大姐,我不忍心再看到他为你要死要活的牺牲一切,最后甚么都得不到,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也许阿爹阿娘望他日后掌管南海,做个深明大义的龙王,可云欢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只希望弟弟能够快乐。”   而他的快乐,在你这里。最后一句云欢千忍万忍没说出口,她不想将话说得那么绝,尤其是在看到吴秦那番伤心的神情。   “如果公子早就心有所属,就应该同他说清楚,让他死心,让他免受相思之苦,这样对棠棠很不公平。”很多事情当局者未必看得清,所以需要旁观者的指点迷津,云欢是真心疼她这个弟弟。   “那你觉得,我跟敖棠,有可能么。”吴秦没办法想象,日后他若真的同敖棠在一起,该如何面对师父,面对清霞观得弟子们,以及面对自己。   云欢叹气,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   剩得吴秦倚栏眺望,一口一口饮尽壶中酒,思绪扑朔得摸不清。   泉眼里不断喷涌而出澄净的温水来,雾气腾腾中,敖棠的一位姐姐忽然在水面捞上来一条白玉带,在片刻的寂静过后,姑娘们花容失色,纷纷上岸四处奔走寻找大姐云欢。   李知书也将外头喝酒的吴秦喊来,略带些吃惊地将那条湿水的白玉带递给吴秦,“那小子不会真失踪了吧。”   从方才李知书推倒隔板伊始,怕是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吴秦原本只是以为敖棠怕见到自己,所以趁乱跑了出去,可眼下云欢外出寻找也迟迟没有消息,吴秦心里也不免着急起来。   之前在南海龙宫,他将两道仙气其中一道注入进阙一刀上,是为了方便得知迦南的动向,而第二道仙气便是依附在了敖棠的白玉带上,想作个完全的考虑,如若敖棠日后真出了甚么事,只是吴秦千算万算没能算到白玉带会离了敖棠的身子,雪山地处险势,如今就是连他也不晓得敖棠究竟去了何处。   “奇了怪,我那会儿的确看到那胖小子泡在池子里,当时就在这处地方。”李知书在池子里一面比划道,“后来隔板倒下,这些龙女便开始拿木盆砸咱们,我当时好像是瞧见他……钻到水底去了?”   “噗通”一声,吴秦立刻跳下池子,登时将整个身子浸在了池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十万字自己给自己撒花,回头看了下文发现错别字漏字甚么的特别多,因为不好改索性就由他去吧。 其次,评论区那位说看我最后一章的那个同学,嗯对别看了就是你,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咱们好好谈一谈) 最后……你们看文能不能多留留言啥的,搞得我很寂寞嗳,写了十万字就那么点评论……还是说我写得不好? ☆、第三十四回 丹穴山上会迦南   池底六个泉眼里无声流出细流,唯独中间那个不见热水翻腾,吴秦当即便双指使力将一道仙气延泉眼注入,很快便追踪到了这个洞口的发源地。   吴秦从池水里跳出,对身旁的李知书问道:“这雪山的泉水是从何处而来。”   “约莫是从山顶的潭池里流下的。”李知书话毕,便见吴秦迅速将身上的衣裳脱去,拾起池边自己的那套白衣迅速地离开池子。   剩得李知书泡在池子里疑惑不解。   雪山之巅的潭池一直延伸至一个山洞中,早前吴秦已经将仙气顺着泉眼到达了最深处,他可以肯定那个地方绝对没有水。   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吴秦一面让自己尽量静下心来去感应仙气所在,一面向着洞口更加漆黑的地方前进。他的心中很焦急,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仙气的具体方位,却始终在洞里无法准确寻找到,这让吴秦很有挫败感,因为这万年来他鲜少有过败绩,也鲜少有过事情的发展不受他所控制的情况。   他不断地在水里安慰自己,说敖棠那小子一定是贪玩跑丢了,眼下肯定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呆着呢,而他吴秦所想的不过只是一种假设,因为吴秦发觉自己那道仙气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后,他断定这山里一定住着某个功力深厚的老东西,才会将他的气泽化为无形。   那是个吴秦无法搞定的高手,而敖棠一旦跟他有了牵扯,吴秦心中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师兄,哎呦我去你还真找到山顶来了。”洞口的师弟李知书对着漆黑一团的里面叫唤着,“别找了,那小子已经回去了,你放心,他没事。”   李知书眼瞧着浑身湿漉漉的吴秦走上岸,略略叹了口气:“他那条白玉带是不是在你这儿,赶紧还回去吧,她们要回龙宫了。”   “他跑哪儿去了。”吴秦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说,不过肯定没跑来这儿,是师兄你多虑了。”在李知书恍然大悟吴秦的反应后,没去说破,一路上只是絮絮叨叨同吴秦聊起敖棠那几位姐姐们,比如谁的胸部更丰满,谁的皮肤更娇嫩之属,只是一句都没进吴秦的耳朵里。   直到他们在山下看见了敖棠和他上头的八个姐姐们。   吴秦从袖中掏出那条白玉带,只伸了手,没递过去。   敖棠也愣怔着,一时忘记去拿白玉带。   “听说你上山顶找过我了……”   “你别多想,也不是全都为了找你。”吴秦毫不留情打断地敖棠的话,看见他一身无恙,大红袍依旧鲜艳,跟往常一样,“赶紧跟姐姐们回去吧,下次注意点,去哪儿玩提前说一声,别让你的姐姐替你着急。”   见敖棠迟迟不伸出爪子,吴秦索性将白玉带塞进他怀里,侧身便先走一步。   后头李知书正跟姑娘们依依道别,敖棠一爪拎着玉带,瞧见吴秦已经迈开步子准备离开,整个身子都跨了下来,对着那道背影喊道:“是不是今天就算我真的丢了你也不会在意?”   一时间场面寂静下来,但听见敖棠继续嚎着:“是不是你将我送回龙宫以后我们得关系就跟从来没认识一样,那么那些我跟着你的日子由算什么呐?”   可能真的甚么都算不上吧,吴秦转身给李知书使了个眼色,野山鸡很是听话地跟了上来。   “算了棠棠,我们回去吧。”大姐云欢蹲下替敖棠仔细戴好腰带,笑道,“他心里压根就没有你,何必去强求呢。”   敖棠将嘴巴瘪下,任由姐姐云欢牵动了好几次他的爪子,这才极其不情愿地迈开了步子。   终南山,暖烟榭。   野山鸡的药粉效果显著,加之师父传授给他的独门秘籍,吴秦几日里端坐在暖烟榭的竹塌上收敛心神,静心打坐,背后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是日李知书特地从山上赶来,将一碗自制的十全大补汤药灌进了吴秦的肚中,一手搭起他的手腕,仔细诊察起来。   “虽说你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可是有些事□□速则不达,本来是要将养大半年的伤势,如今在这么几日内快速恢复,想必师兄也清楚,究竟好没好透彻。”   最后一口苦药终于强行灌进吴秦嘴里,李知书神情颇为凝重地对吴秦说道。   “我只要这伤别连累我运功便可,至于恢复,还是等我从丹穴山回来,再找你医治。”终于咽下那碗十全大补汤,吴秦对满嘴的中药材味有些反胃,还不是这几日李知书隔三差五就给他送甚么所谓秘制的汤药,且不说药材如何,就那股冲鼻的味道,吴秦就想吐。   “你就这么有把握能回的来?”李知书将碗放置在矮桌上,翘起二郎腿倚在塌上道,“要不然等师傅回来再作打算吧,你也说了,鬼帝这几日一直在丹穴山找万剑之祖遗留的那把剑,万一真被他找着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冤有头债有主,四千年是我一手将他封印在罗生堂下,如今他冲破了封印,我也有责任,与其被动地等他找上门,还不如我亲自去一趟瞧瞧他究竟在搞些甚么名堂。”   之前在南海已经见识过铃婆的邪术,吴秦自然明白天界是不可能有这等法术存在的,如果鬼帝真的坠了魔籍,他更担心的是辞镜。   这些日子不见她的动静,反倒更令吴秦感到揪心。   李知书摇头,眼看他的四师兄心意已决,自己也不好再作阻拦,更何况吴秦当年闯出来的名声不是徒来的,于是从袖中变来一瓶纯白色的小瓷瓶,临走前嘱咐吴秦道:“这是我这儿的最后一颗救心丸,若是真遇上不测,服用后就赶紧赶回来。”   吴秦点头致意,在李知书走后,将手中那般折扇轻轻摊开,不知是甚么原因,原本鲜艳异常的桃红变得黯淡了下去,空余扇面上的竹枝瘦削挺立,像是有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气节。   “渤海,丹穴山。”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将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   惊涛骇浪拍击岸边层层岩石,振翅的海鸟紧贴海面翱翔,吴秦寻着刀上的仙气终于在日落时分赶来丹穴山下。   传闻那片梧桐林里栖居着两只凤凰,而在山间一片葱郁中没有办法觅得真迹,千年百年来也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而万剑之祖打造的那把传世名剑更像是山间虚无缥缈的微风,三界的奇侠异士都想要占为己有的宝物,在不断的争抢和掠夺中,终究是失去了最后的消息,徒留下这么个毫无根据的传言,竟还真令鬼帝垂涎起意,日夜兼程来到了丹穴山。   吴秦清楚,往往是那些瑰丽纷杂的传说,便会有那么一群夸父逐日般的追求着死在寻找的路上,他们是一群赌徒,赌自己可以有朝一日掌握住那个神话,而鬼帝迦南也是如此,一旦那把剑真的变成他的囊中物,名垂千古不在话下。   吴秦自小跟在虚舟子身后,修炼的是一颗无利无求的空心,但吴秦从不会对那些渴求名利的赌徒们不齿,因为他在万年前跪在清霞观前的一幕,也是在赌,赌天绝不会亡他。   这种随机性让他感到浑身振奋,因为如今的他也来到了传说的脚下,哪怕是可以窥见一眼传闻中宝剑,吴秦都觉得兴奋,更别提同鬼帝迦南的这一战。   曾经的吴秦十分在乎过输赢,为了赢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后法力的不断上升,以及眼界的开阔,让他明白有些东西可以是高于输赢之上的,只是如今又变成了一个赌徒的吴秦,又开始展露出对赢的一种渴望来,这跟他终日窝在暖烟榭里浑浑噩噩的感觉大相径庭。   走在半山腰,先是从山顶传来“砰”地一声,紧接着从上方至半山腰的一大片树林在落日余晖中纷纷倒塌,烟尘四起万鸟惊飞中,吴秦看见一道火光伴着五彩绚丽的气泽笔直朝山崖下坠去。   他见过师弟李知书为数不多的几回真身,因此也识得方才坠下去的彩光应该是凤凰的化身,而此刻又从山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不断回荡在这悠悠山谷间。   吴秦双脚一点,便冲着坠崖的那道光束追下去,一边念着风遁诀,一边将扇子朝下挥去,于是从下头云雾漫漫中一道巨大的白色屏障缓缓将那只凤凰包裹并且定格山谷间,直到吴秦再一个奋力将其温柔挽在怀里,霎时间那道白色屏障化作渺无,吴秦双指朝空点去,两脚一前一后站稳在悬崖边上,轻轻将怀里手上的凤凰放在地面,一手将扇子铺展,神情俊朗地在面前扇了扇,笑道:“好歹也是丹穴山万年来的守护神,就这么将人家扔下悬崖未免太失风度了吧。”   白雾缭绕中突然隐隐显出一位黑衣男子的身影,正一手执着那把阙一刀,抬脚冲破面前的仙气,回吴秦道:“我当是谁好大的胆子也敢劫老子的东西,原来是你啊。”   待周身的云雾皆消散后,吴秦原原本本瞧清了站在面前的迦南,和四千年混元湖的一面一样,只是眉间笼罩着一股不详的黑气,表情也是凶狠异常,见他扬起嘴角笑得甚是猖獗:“吴秦,真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乃们晓得不,我有种想把迦南变成男主的冲动(星星眼) ☆、第三十五回 敖棠出逃寻宝剑   “先往东直走,山脚下有个小亭子,再沿着山路折上,便是到了目的地了。”敖棠虽说性子贪玩,可以他玩乐的地方也不过在南海终边,如今总算是花了些功夫来到了渤海丹穴山脚下,敖棠一爪拄着拐杖,一爪拿着一本剑谱,坐在亭子里小憩。   前几日他跟着姐姐们泡澡,没承想泡得好好的居然被泉眼里的一股力量给吸了进去,那会儿他只觉得身子便作蚊蝇般大小卷入一波水流中翻腾,再度恢复知觉时,依然来到了一处伸手不见五爪的洞里。   洞里头居然盘腿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在敖棠的眼镜好不容易习惯了暗处时,便见着了那个老头子。   眼巴巴望着丹穴山巅高耸入云,敖棠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渍,一边将这本洞里老头子临终前送给他的剑谱仔细收好。   虽说这剑谱上无一字,那老头儿也说了须得去丹穴山找来一把剑,放才能与剑谱相互呼应,练就天下奇功。敖棠对天下奇功甚么兴趣不大,只是因着不过是那老头子临终时的托嘱,敖棠这才打算来此地碰碰运气的。   只不过他眼瞅着山高路远的,途中几次想要放弃,可转念又想,好不容易从家里头跑了出来,自然是能在外头乐得几日逍遥就几日,至于这剑找不找得着,就另当别论了。   山顶传来的一阵巨响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紧接着一道似曾相识的白光乍现,万鸟惊飞,硝烟四起,看得敖棠赶紧拄起拐杖朝着山上跑去,只不过那时的他还不清楚,山顶发生的究竟所为何事。   丹穴山峰。   躺在地上的这只凤凰胸口一处好大的刀伤,显然是被迦南手中的阙一刀所伤,而不登时出现迦南身后的另一只凤凰,正弓着身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看来万剑之祖的传说不假,吴秦心中感慨,鬼帝这次出来的野心不小,得不到剑恐他不会善罢干休。   “剑到手了?”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吴秦上前几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迦南的模样。   与四千年前在混元湖一面相差无几,只是存在他周身的戾气与暴躁太重,俨然已无天界神仙半分姿态,更像是是个从魔界出来的不折不扣的魔头。   迦南两手一摊,笑道:“哪有,不然我早就提着剑去取你的脑袋了。”   吴秦也笑,回他道:“四千年前你不是输给我了么,这回就这么有信心能打赢我?”   其实遇上旧相识总能让吴秦感慨万千,比起打架,他更愿意同老朋友叙叙旧。   “风水轮流转嘛,待我解决掉这两只臭鸟,再找你算账。”说着,迦南的刀已经对准身后扑上来的凤凰,刀锋撇下便是一阵风起云涌。   “那剑真在你们这儿么?”吴秦在出手前问了一句脚下躺着的凤凰,见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徒劳。   如若万剑之祖的那把剑真的在此地,吴秦倒也很想一探究竟,只可惜他此番前来是捉迦南回去归案的,于是吴秦手中的扇子便挥了出去,刺眼的白光过后,他便来到另一只凤凰的面前,在刀气横扫过来时,将扇子重新挥舞,顿时便将刀气化作了无形。   他还注意到,身边的这只凤凰也并非完好无损,脚腕处流下的鲜血洒了一地,吴秦简直不敢想象,如若他晚来一步,该是怎样的情景。   “到达山顶之后,找到最高的那一棵梧桐树,树上栖息着两只凤凰,只要对它们亮出剑谱,便可得到宝剑。”敖棠一爪摩挲着的下巴,故作深沉地回忆着老头子临终时的嘱托,在好不容易来到山峰时,面对一片偌大的梧桐林,犯起了愁。   “这么多棵树,小王我哪里晓得哪一棵是最高的?”一脚踏入林子时,一阵不详的预感从脚底一直蹿至敖棠的天灵盖,不知为何,这片梧桐林里静谧得很,就像是那日在终南山的竹林里敖棠察觉到的杀气一般,不由地令他握紧爪子,暗自鼓励自己道,“既然来都来了,看一眼总是要的吧。”   于是,在远隔一片梧桐林外的悬崖边上,是吴秦和迦南的厮杀,而越过这片林子里的敖棠,正在绚烂的阳光穿透树叶间寻找着最高的那棵梧桐树。   直到他穿过大片林子,终于靠在一株树下歇息,方才听得不远处传来的兵器交接的声响。根据敖棠的推测,前方大抵是甚么妖物正在大战,为了避免卷入进不必要的麻烦中,敖棠很是卖力地顺着身后的大树朝上头攀爬去。   直到站在一条粗壮的树干上时,敖棠这才发现脚下所处的地域正好可以将周遭所有的景致一览无余,而前方浓烟弥漫过后,他终于瞧清站在悬崖边的男子正举起大把大刀狠狠砍下,那把刀的模样他敖棠居然总觉着熟悉,为了更加清楚的观看,敖棠又小心翼翼朝着树枝末端走去,直到将站在悬崖边的另一名男子瞧清后,敖棠先是对着男子身后的两只巨鸟发了阵呆,接着身子猛地一震,惊喜万分地喊了一声:   “吴秦!”   他看见他的恩公呆呆地将头转向身后,紧接着对面的那一把大刀砍来,在谁都没能够反应过来之际,将恩公连稍身后两只巨鸟一块砍进了林子里。   迦南这一刀正是瞅准了吴秦分神的机会才使出全力砍出去的,而就在他发出史无前例的一刀后,丹穴山巅也为之一颤,树叶缤纷,就连敖棠所在的那条树干上头的鸟巢也晃得将一颗鸟蛋掉落,不偏不倚正被敖棠接在了怀中。   其实如若没敖棠那声喊叫分了吴秦的心神,这场战役指不定谁输谁赢呢,可偏偏这条瓜龙适时的出现,再这么适时地一喊,吴秦先是震惊,接着就晓得自己要完蛋了。   打死他吴秦都没能想到,这条瓜龙居然会出现在丹穴山,还是他吴秦当真老了出现幻觉之类的,总之这场战斗以瓜龙的那一声史无前例的“吴秦”而告终。   吴秦很后悔,为甚么爹娘当初给自己取名偏要叫吴秦,无耻下流他都觉得比这个名字好上一百遍,总之如果能够让他重投一次胎,他绝不会再叫吴秦,这破名儿爱谁叫谁叫去。   “哈哈哈哈哈。”鬼帝显然对吴秦露出的破绽甚是满意,继而朝着林子里大喊,“是哪位英雄好汉帮了我迦南一臂之力,还不快快现身。”   于是敖棠抱着那颗掉落的巨大鸟蛋,滴溜滴溜来到了悬崖边。   “你莫非也是吴秦的仇家么。”迦南见敖棠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哭笑不得。   抱着鸟蛋的敖棠很诚实地摇了摇,接着转身对向那片废墟,诺诺道:“不过很快就是了。”   废墟里头首先出来的是两只巨鸟,纷纷将锐利的目光转向敖棠怀里的那颗鸟蛋。   就在敖棠觉着两只巨鸟的眼神怎么瞧都不对劲之时,他始终没能意识到,究竟是他浑身上下哪一处惹得这两只鸟甚是愤怒,愤怒到张开双翅便将敖棠整个给扑倒,接着便是无情的□□与践踏。   直到混乱中,敖棠的身子转过将怀里的鸟蛋压出了一道裂缝,但听得“咔嚓”一声清脆,霎时间的丹穴山巅异常寂静,只有风穿过山谷的空洞与悠扬。   这是在坑死吴秦后的又一壮举,敖棠成功地将鸟蛋给压碎了。   好在没流出蛋黄来,敖棠一脸歉意地将蛋轻轻滚给了凤凰,一面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哈,就裂了条小缝,回去补补还能用。”   说着,敖棠从怀里将剑谱掏出,也一并放在地上,双爪合十甚是歉意道:“对不住了哈,这剑谱你们也拿去吧。”   将守护宝剑的两只凤凰惹恼至这种地步,敖棠全然已经没了找寻剑的兴趣,索性将剑谱一块归还,就当赔罪了。   没想到的是,两只凤凰一见到敖棠给出的剑谱,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溢出,接着两只鸟儿故作依偎状,在地面低低的盘旋交织,最后化作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束投进那本无字剑谱中。   敖棠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弯腰将地上的剑谱重新拾起,又将那颗裂缝的鸟蛋抱在怀里,这才转身对不远处的迦南说道:“你瞅瞅,连亲生的蛋都不要了。”   迦南一笑,问他:“你那本剑谱,从何而来的。”   敖棠闭紧嘴巴,他可是在雪山洞里头发过毒誓的,一旦将此剑谱的消息泄露出去,他家恩公吴秦就不得好死。   “甚么剑谱,这位兄台怕是看错了吧。”敖棠一边说着,一边朝废墟深处挪步,企图在确定他家恩公的死活后溜之大吉。   “哼,小胖子,你知道我是谁么?”迦南见敖棠移动身子,也跟着一道逼近。   “小王我哪里知道,不过见仁兄你眉头紧锁印堂发黑,恐不超三个月便有血光之灾,还是赶紧回头把脑袋塞被窝里默念一百遍道德经去吧。”   脚下重心不稳,敖棠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而在如此近距离之下看清了迦南手里那把阙一刀后,敖棠终于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个甚么妖物。   “交出那本剑谱,我可以饶你不死。”阙一刀刀身开始凝聚起大量的磅礴黑气,看得敖棠触目惊心。   “你,你别乱来啊,我家恩公,就是吴秦他,他可厉害着呢,小心他将你给碎尸万段,扔进十八层地狱里!”   说起十八层地狱,竟惹得迦南仰天大笑:“我刚从那里头出来,怎么你也要送我下地狱?还有你家这位恩公,吴秦,你现在喊他的名儿试试看,看他还能不能从这里头出来救你!”   敖棠下咽了口口水,继续不依不饶道:“你别胡说,我家恩公是不可能有事的。”   “方才从林子传来那一声是你喊的吧,哼,也多亏了你那一声叫喊,让我终于寻了间隙可以将他一刀杀死,小胖子,我迦南的这把阙一刀不是浪得虚名的,而你家的恩公实实在在捱了我这一刀,你觉得他还有生还的几率?”   面目狰狞地迦南一把揪住敖棠的领口,大声呵斥道:“交出那本剑谱来,不然我送你去见你家恩公!” 作者有话要说:  神助攻队友敖棠,圣诞快乐~ ☆、第三十六回 携手回家孵鸟蛋   不分昼夜酣睡在暖烟榭的日子里,吴秦习惯了不同谁说上半句话,也养成了寡淡的性子,从人间来到天界,他原本以为纷扰名利只存于欲望熏心的肉体俗胎,可后来他才真正晓得,这世上压根不存在任何一处净土,世外桃源永远只是一个不会实现的幻想,可彼时吴秦出世念头极重,佛经丹书再诵读千百遍,也骗不了自己的确身处于浊世的事实。   于是他终日窝在暖烟榭里喝酒看书,不愿踏出门半步,除却辞镜的到来,让他那颗已经死寂的心脏可以重新跳动一次。   也只有那样的悸动,让吴秦深信不疑。   压倒在身上的树木与灰尘中透进一线光亮,在神智恍惚之时,吴秦微睁眼却无法看清面前那团光亮的本来面目,他心里有点害怕,置身于狭隘空间里那种被约束感令他觉得不安,他只听见外头的一句——“我家恩公”。   是一句再熟悉不过的称呼。   恩公,恩公是谁,吴秦,吴秦又是谁。   万年前的浅滩处,那道士用木叉刺上来一尾金鲤,在余晖下竭尽扑腾着身子,将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水珠洒落,不知道为甚么,吴秦从那金鲤快瞪出来眼珠里看到了一样神情,那是在一个雪夜里毅然决然逃离叔叔家的禁锢之后,他流浪街头无依无靠,每日清醒的时候只想着一件事——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攥紧那线生机拼了命的朝上攀爬,绝不会松手,因为身后便是十八层地狱,谁都可以进去,就是他吴秦不行,绝对不行。   右手颤抖着摸索在腰间,那里有他临走前师弟赠予的丹药,黑暗中吴秦辨不清方向,一手握紧将其捏碎,接着吞服下肚。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吴秦都要去反击。   覆盖在周身的树木灰尘开始剧烈抖落,吴秦一手凝聚气力,一手猛地从下面伸出来,借由这股力量,他缓缓从废墟里爬起,将存在喉咙里的一口鲜血借势吐出嘴,然后左手执剑,右手两只并齐指向前,说了句:   “我去你奶奶的。”   站在面前的两位在短暂的愣怔过后,敖棠迅速转身奔向他家恩公,过程并伴随着欣喜的张开双臂呈一个拥抱的姿势,当然在即将触及吴秦身子之时被吴秦一脚给踹倒在了身侧的灌木丛中,对前头迦南说道:“刚才的不算,现在才真正开始。”   即便满身伤痕,依然无法抵挡眉间磅礴的斗志,尽管已经被迦南的阙一刀重伤,但是此刻鬼帝看到的,不是一个身负重伤的手下败将,却是一个手执长剑的白衣吴秦。   他心中一凛,倒是失了几分自信,只问道:“你手里的剑,从哪儿来的。”   “你说呢。”说话间,吴秦不禁咳喘几声,又忙抬头将架势给摆好。   “不可能,我在丹穴山找了这么多日都未曾找到,怎么可能会在你这儿!”迦南握紧拳头,面上却有些凄惨。   “废话少说,还打不打了。”吴秦没功夫再跟迦南折腾,打算就此决一死战。   迦南自然也清楚,吴秦此刻拖着负伤的身子根本就没有胜算,可是如若他手中那把宝剑真是万剑之祖的遗物,那么迦南的这把阙一刀,在那把宝剑面前,如同一块废铁。   “不可能!一定是假的!宝剑怎么会被你给拿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迦南彻底失了斗志,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这些年来寻找宝剑的心血全部白费,“四千年我就在找这把剑,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丹穴山……这剑,这剑居然在你手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吴秦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道:“如何,还想拿你那把破刀跟我的剑比试一场?”   说着,长剑一挥,斩出去的剑气瞬间在迦南脚下炸开,吓得他跌倒在地,畏缩着朝后爬去。   “不可能的,是你吴秦骗我,剑祖又怎会将宝剑传于你,一定是假的!”手中的阙一刀登时没了杀气,便作一块废铁被迦南哆哆嗦嗦握在手中,最后在吴秦的步步相逼下,鬼帝见势不妙,只好在悬崖边上化作一道黑气开了溜。   剩下吴秦筋疲力尽地收了剑,瞬间觉着像是抽尽了力气似的瘫倒在地。   “吴秦,吴秦你没事吧,啊?”敖棠抱着鸟蛋火速来到吴秦身侧,伸出爪子打算检查吴秦身体,被吴秦一手推开。   “我没事……你怀里的是个甚么东西?”迦南那一刀使出的刀气的确伤及吴秦心肺,可好歹有师弟那颗救心丸撑着,吴秦勉强还能坐着同敖棠说话。   “一颗鸟蛋,从鸟窝里掉下的。”敖棠将怀里的蛋毫不介怀地被吴秦展示,一面还用爪子摩挲着蛋壳,“两只鸟化作了一道五彩的光芒便进了我这剑谱里,连蛋都不要了。”   “你这剑谱从哪儿来的。”吴秦接过敖棠口中所谓的剑谱胡乱翻看,发现上头压根就没有字。   “雪山的山洞里头,一老头儿传给我的,还说要我去丹穴山找一把宝剑,没承想剑居然在你手里。”敖棠笑着去看吴秦手里那把剑,本想瞻仰一下宝剑真身,却发现早就不见了踪影。   吴秦苦笑,这才将实情告诉敖棠:“我那把剑是假的,原先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一把宝剑,叫作无痕,并不是甚么万剑之祖炼就的剑。”   终南山的弟子们都随身佩戴一把剑,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用作武器,更何况吴秦平日里使扇子更顺手,所以这把无痕剑却是在天界极少露面,用来唬迦南说是万剑之祖的遗剑,是吴秦在废墟里头想出来的权宜之计,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打算试一试,没想到还真成了。   敖棠恍然大悟,“啊”地一声伸出爪子指着吴秦喊道:“哇塞,你居然使诈。”   正所谓兵不厌诈,吴秦使诈又如何,更何况若不是这瓜龙在林子里一声喊,他吴秦能沦落到这番地步么。   “若不是你那一声喊分了我的神,我至于使这下下策?”吴秦想起这事便恨得牙痒痒,掏出扇子劈头朝敖棠脑袋瓜子上砸去,边打边骂:“好你个瓜龙,甚么时候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坏我吴秦的好事,若不是我吴秦今日命大,我看你去阴曹地府都未必找着我。”   敖棠一面躲,一面护着蛋,最后被惹急了,也冲着吴秦嚷道:“你可小心点,别吵着蛋!”   凡间素有新婚夫妻吵架,情急之下常有拿刚出生的婴儿作借口的,声称对方声音小点,别惊扰熟睡的孩子。而今有敖棠护蛋,拿蛋作文章,还就真一时像模像样地唬住了吴秦。   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吴秦反应过来,连忙用上脚踹过去:“我去你的蛋,赶紧给我扔了,回家去。”   敖棠怎会依他,将蛋捂得好好的,说道:“我才从家里溜出来,怎么敢回去!”   “你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吴秦登时觉得一个脑袋变作两个大,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这条瓜龙千山万水地赶来此地,肯定没征求过阿爹阿娘的同意。   “恩公,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让我先去你那儿住几日,等阿爹阿娘气消了,我再回去,也好省一顿暴打。”敖棠拉长了话音,语调也变得软糯乖巧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吴秦还是挺想这条瓜龙的,想到甚么程度呢——也许睡觉时一个翻身记得下床给他盖被子,后来看着空空的地板发笑;又或许做了一桌香喷喷的菜肴,却不小心备上了两副碗筷,最后独自对着桌子发呆,连吃饭的兴致也无,于是吴秦开始发现,他的出现,渗透进生活的每个部分,成为了一种习惯。   在的时候特别讨厌,不在的时候却又甚是想念。   吴秦在敖棠的身上,糅杂了两种相反的态度,最后中和成一种说不出得感情——需要。   他的确需要,需要像敖棠这样一个陪伴,给平淡无奇的日子制造些麻烦和笑料,让吴秦不再觉得事世枯燥无聊。   也许至今都无法解开生死的谜团,此刻的吴秦却觉得若是敖棠真的在身边,也并无甚么讨厌的感觉。于是他甚是虚伪地说了句:“上回不是说好送你回去了么。”   “那你不也答应我,说日后我想来你这儿做客,也会招待我的嘛,你就当我去你那儿作客便好啦。”   敖棠说着,在未经吴秦的点头之下,已经搀着他家恩公的胳膊将其抚起,再尤其仔细地将他身上的尘土用爪子拍干净,笑得尤为开心,“再者说了,我这不还有一颗蛋呢么。”   吴秦见他笑得阴险,疑惑问道:“这蛋怎么了?”   “恩公难道不想看看这蛋最终会变成了个甚么吗?”   “你是说……你要孵化这颗蛋。”   见瓜龙满脸的踌躇满志,吴秦忽然开始有点后悔,答应带他回家的这个想法。   唉,一定是他吴秦的心不够坚定,不然一定不会让瓜龙占了便宜,还有那颗来历不明的……蛋。 作者有话要说:  《煮龙记》将更名为《猛龙投喂手册》,新文案如下:(封面书名这几天便会修改,还请各位亲们别取消收藏……通通就五十个……) 简介: 产品名称:敖棠 汉语拼音:aó táng 通用名称:小龙王/小胖子/瓜龙(最后一条为吴秦专用) 生产地址:南海水晶龙宫 生产日期:见包装(别找了,作者也不晓得) 保质期:已添加大量防腐剂,请放心投喂 产品功能:吃/睡/玩 投喂步骤:①张嘴 ②投喂 ③闭嘴 注意事项:①坚决不吃蔬菜 ②坚决要睡懒觉 ③坚决同一切邪恶势力妥协④高血压,心脏病患者请勿投喂,以免被气死 不良反应:可以在各种关键时刻充当坑队友的重要角色,建议在投喂以后将其扔进垃圾桶,以免多生事端 ps.产品出售一概不予退换,投喂时请慎重考虑,珍爱生命,远离蠢龙 ☆、第三十七回 吴秦执意扔鸟蛋   吴秦不是那种好管闲事到处惹事生非的散仙,两袖清风冷眼旁观才是他做仙的主旨,天下麻烦何其多,他吴秦巴不得一件也不管,落得个清净自在。   为了贯彻这一主要核心,吴秦在当晚领着瓜龙回家睡觉的时候,趁其还在睡梦中时,蹑手蹑脚将他怀里那颗鸟蛋给扔了出去。   上天有好生之德,清霞观也是个清净之地,吴秦自然不忍心将这颗鸟蛋砸碎,万一弄死个小小生灵,他吴秦可担待不起,于是,他摸黑在暖烟榭前那株矮脖子树上造了个窝,悄悄将蛋给放了上去,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颇为满足的回屋睡觉。   屋里静得只有瓜龙的鼾声,在夜色愈发浓郁之际,吴秦转身望向了地板上沉睡的敖棠,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会儿吴秦气冲冲地将江里偷吃的小龙塞进锅里煮,还记得当时他从锅里头滚出来,叉着腰大言不惭地教训吴秦,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没想到转眼时间竟过得这么快,而瓜龙睡在竹塌下的模样,却让吴秦满心欢喜地觉着,时间压根就没有变,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   带着这种莫名的安心与熟悉,吴秦不久便进入了梦乡,直到次日清晨睁眼。   面前一团大红异常显眼,而就在吴秦睁开惺忪睡眼,瞧见竹塌前蹲着的敖棠,正咧着大嘴巴极其高兴地冲吴秦傻笑着。   “嘿嘿,恩公醒啦。”   吴秦的后背登时拔凉一片。   “我看恩公您睡得正香就没好意思打搅您。”   睡意全无,吴秦怀着某种不详的预感从榻上爬起来,弱弱问了句:“有甚么事么?”   “没事,就是觉得恩公您困觉的模样真英俊潇洒。”   吴秦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后颈,再狐疑瞅了敖棠一眼,道:“有甚么事你直说便是。”   “嘿嘿。”敖棠伸出爪子想要抓住吴秦的衣袖,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也改为挠了挠后颈,道,“恩公您昨晚可还见着甚么妖怪来咱们这儿了?”   妖怪,甚么妖怪敢来终南山?吴秦摇头。   “出大事了,妖怪昨夜将我在丹穴山找到的鸟蛋给偷走啦,恩公你居然也不晓得!”挠脖子的爪继而改为甚是严肃地摩挲下巴,既然吴秦都未曾察觉到妖怪的来到,那这妖物必定大有来头。   “啊,蛋……被偷走了啊。”吴秦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为了让自己面上表露出既同情又惊诧的神情,他还微微张嘴以作配合。   “没错,来者不善,一定是个穷凶极恶的大妖怪。”以敖棠的见识经历,所有在书中所描绘的罪恶化身都不足以形容这次的偷蛋行为。   “是么……”吴秦心虚,讪讪道。   “不光是穷凶极恶,这个打妖怪还非常狡猾贪婪。”敖棠一面分析道,一面注意观察吴秦的脸色,“这种偷窃行为严重破坏了天界秩序,恩公,咱们还是上报给天庭吧。”   “嗳……还是算了吧,不过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鸟蛋,天庭由怎会管这等小事。”见敖棠气势汹汹地模样,吴秦心里更是虚得很。   “这怎么行呢,不抓住这偷蛋贼难解我心头之恨呐!”敖棠说得甚是痛心疾首,吴秦听得也是胆战心惊。   “不就是颗蛋么,丢了就丢了呗。”反正这颗蛋在吴秦的心中不占丝毫份量。   “岂止是丢了这么简单呐!”说着,敖棠便从竹塌下掏出了那颗鸟蛋,继续道,“恩公你猜我在哪儿找着的?”   那刹那吴秦觉得自己的眼睛瞎了。   他做贼心虚大半夜地爬起来扔的这颗蛋,在次日清晨居然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几声咳嗽掩饰吴秦的震惊,他伸手将那颗蛋给推开,问道:“这颗蛋……你从那儿捡到的。”   “屋前的矮脖子树上,妖怪居然将蛋放在了鸟窝里,但是据我今早的观察,那个鸟窝估计已经废弃良久,但也不排除妖怪想将蛋先放在树上,待日后择时机去取,所以我推测啊……”   见敖棠煞有其事地分析良久,吴秦不禁也问道:“推测出了甚么?”   “那妖怪应该是个飞行类的生物,约莫是甚么种族的鸟精,不然怎会将蛋藏在树上呢。”   吴秦小声从嘴里嘀咕:“你才是鸟精呢。”   “恩公你方才说甚么?”爪子重新温柔抚摸怀里这颗鸟蛋,敖棠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与畅然,“不过恩公你肚子不饿么,我早上还没吃呢。”   “不早就被你给气饱了。”又是一句小声嘀咕,吴秦起身下床,去准备早膳。   以往敖棠不在的这几日,吴秦自然是不会吃早上这一顿的,家里的米倒还剩不少,就是菜里不放点油腥,瓜龙是绝对不会吃的。   于是,吴秦将目光转向了瓜龙怀里的那颗鸟蛋。   “嗳,想吃蛋炒饭么?”吴秦笑得灿烂,口气也十分亲和。   “想啊,当然想!”一想到吴秦做的炒饭,敖棠激动地不住咽口水。   “拿来吧。”吴秦下巴对着敖棠怀里的物件点点。   “拿甚么?”敖棠下意识护住了身下的蛋,逐渐意识到吴秦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是针对自己身上某一处的。   “你的蛋呐,不然拿甚么炒饭?”这么说着,吴秦伸手就去抓蛋,被敖棠一个闪躲钻进桌肚里。   “为甚么要拿我的蛋炒饭,别的蛋不行么。”从桌肚底下钻到吴秦的对面,中间横着一张木桌让敖棠有了些许安全感。   “没别的蛋,就你手上这一颗。”   敖棠瘪下嘴,尤其是瞧见吴秦那副神情,简直跟故事书里描绘的反派角色相差无几,这才不高兴地嚷道:“谁说就我手上这颗的。”   孤江一处芦苇荡里。   敖棠领着吴秦来到这片浅滩处,拨开丛生的荒草,来到四周皆被草木包裹的狭小空间里,直到敖棠蹲地上拨开杂草,露出了一窝的鸟蛋来。   “趁着鸟妈妈还没回来。”敖棠冲着吴秦挑眉,示意赶紧去拿。   开始吴秦还有些踌躇,因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他已经很多年不干了,可没过多久他就在敖棠的指使弯腰轻轻拾起了一颗蛋。   “再多拿几颗啊,快。”   在瓜龙的催促下,吴秦还就真的肆无忌惮地又捡了几颗鸟蛋在手,直到直起腰身,目光正正好对准前头一处杂草,隐约看清了从那草丛中钻出来的野鸭。   吴秦就看见野鸭额间一缕蓝青色的毛发,接着一声粗嘎的尖叫,直直冲着吴秦的脸飞扑了过去。   这一扑,史无前例的将这位名垂三界的上仙给扑倒在地,接着是鸭掌无情地踩踏与啄咬,不得不令在旁观看的敖棠想起了前不久在丹穴山被两只巨鸟的欺负的经历。   只是,这位鸭妈妈的战斗力堪比一个队伍,疯狂且凶狠。   半炷香过后……   满身伤痕的吴秦被敖棠给英勇地从那片芦苇荡里拖出,躺在了孤江岸边默默将嘴里的鸭毛给吐出。   他吴秦长这么大,就快十万岁的一把年纪了,还从未有过,今天这番被一只鸭子欺负的下场。   头顶的天空湛蓝得不像话,耳边的风声刮过,吴秦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场意外之后,缓缓从地上爬起,将恶毒得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瓜龙。   究竟蒸了他还是煮了他还是活杀了他,摆在吴秦面前的有一千种杀死这条瓜龙的方法,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动手,绝对不能动手。   “你过来。”   在吴秦的招呼下,敖棠很是温顺地跑了过去,接着便是吴秦那把扇子当头落下,在敖棠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的求饶后,吴秦连踢带踹地将他收拾回了屋子。   “把蛋给我!”吴秦是越看这蛋越不顺眼,尤其是自从这蛋来到瓜龙身边后,他是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搞得跟亲生儿子似的,这让吴秦觉得很不爽,非常不爽。   “大不了不吃炒饭了,喝粥也行。”敖棠皱眉,心想吴秦今儿个是吃错甚么药了,这蛋跟在敖棠身边,俨然已经对它产生了近乎于亲子间的感情那般,岂能容得吴秦做成蛋炒饭。   “你今天吃不吃都必须把蛋给我。”吴秦一巴掌拍在木桌上,拍完才发现手掌疼得要命。   “凭甚么,我的蛋,有本事你也去弄个过来!”对于物品所有权,在瓜龙很小的时候阿娘就教育过他,自己的东西绝对不能被抢,要牢牢坚守住。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就这一遍,你听清楚了,现在把蛋放下还有机会,不然你就跟你的蛋一块睡屋外头去。”吴秦袖子一扬,甚是怒气冲冲地指向门帘外,本以为如此便能吓唬住瓜龙,却看见瓜龙惨兮兮地拎着被子抱着鸟蛋大义凛然朝着屋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无名火“蹭蹭蹭”地往上蹿,在发现这颗鸟蛋得地位在瓜龙心中如此之高的时候,吴秦感到的是熊熊怒火的灼烧,“你还来真的了是吧。”   敖棠瘪下嘴,怎么瞅都觉着今儿的吴秦特别像……在尤府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尖酸刻薄,无论他敖棠做甚么都要说道一番,忽然间就开始明白了点甚么:“这个吴秦啊……恩公,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我只是觉得这颗鸟蛋跟我有缘,舍不得扔掉罢了。”   “我不听!我不听!”软硬兼施无效以后,吴秦开始了新一轮蛮不讲理。   倒是敖棠觉着眼下这景致甚是有趣,他家恩公此刻正闹小性子呢。   “要蛋还是要我,你今天必须做个选择!”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历史性的选择题终于摆在了敖棠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新书名《猛龙投喂手册》已经改过来了哦,新文案也放出来了,喜欢的就支持一下吧。 可能未来几章都要好好唠唠鸟蛋一家三口的日子了,是不是挺温馨的捏^ω^ ☆、第三十八回 蛋壳碎裂出凤凰   四海是天界名声显赫的家族,四海的龙王更是身份尊贵,也因此敖棠他爹坐拥荣华富贵且妻妾成群,可这却不妨碍老龙王对敖棠他娘的宠爱。能在那么些个手段高级的女子里头脱颖而出获得丈夫的厚爱,敖棠他娘自有一番妙计,而且百试不厌,那便是传说中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关于这句“要他还是要我,你必须选择一个”还有“如果我跟你娘一块掉进海里你会先救谁”,两者实属异曲同工之妙,是敖棠从小听到大的胡搅蛮缠,而他的阿爹,在久经沙场的磨炼后,终于练就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将他的后宫给安顿了下来。   其间学问可真不少,而敖棠看在眼里,也多少奔着阿爹学了些皮毛,他懂,吴秦这会儿子在气头上,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不然今天的下场就是冻死在屋外头。   于是他很聪明地将手里的被子一扔,迅速在脑子里组织了下语言,继而异常深情且痛心疾首地道:“我都从家里头跑出来了,你说我这都是为了谁?”   步骤一,当对方抛出选择题之后,一定要当机立断地反问回去,因为回答哪一个答案对自己都不利。   “万年前如此,万年后也是如此,你难道真以为放着好好的储君不做跑来你这儿很好玩么?”   步骤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记住一定要深情深情再深情,务必要令对方觉得过得过意不去。   果然,吴秦怒气汹汹得练得稍有缓和,这时候就要往前推一把,将煽情进行到底。   “吴秦啊,咱们别闹了好吧,早膳我都还没吃呢,你也才起床,俗话说的好,营养而丰富的早膳是充满活力一天的良好开端,我们都很需要这一顿餐。”   步骤三,趁机转移话题,将对方的注意力转向其他事情上面,之前的事情也就无疾而终草草了之了。   其实,的确是有那么刹那吴秦打算应声去给敖棠做饭去的,可他这位上仙毕竟不是南海龙宫里的女流之辈,见识过的场面也多,经历自然也就丰富起来,短暂的发愣之后,吴秦察觉敖棠的小伎俩,止步,伸手便揪着瓜龙耳朵狠狠拧了下去。   “你把我吴秦当甚么了?方才那番话是谁教你的?以为能忽悠得过我,让我去给你做饭,鸟蛋的事就不了了之是吧。”   敖棠惨叫,发觉吴秦愈发同她阿娘的性子一样起来,喜好采取暴力手段来解决一切问题,关键是都特别钟情于敖棠的耳朵,下手极其残忍。   最终,这个不太平的早晨以吴秦无可奈何的妥协,以及敖棠惨兮兮吸溜着米粥而结束。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敖棠收拾完碗筷后将桌子抹干净,接着又开始扫地擦木板,拿着鸡毛掸子上下打扫屋子。   其间吴秦一直懒懒靠在竹塌上看书,目光有意无意便瞥向干活的瓜龙身上,在瓜龙发觉之前又装模作样地将手中的书籍翻过一页。   吴秦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凡人得那段日子,那是父母尚健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常常在以后的梦里出现。   而如今,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搞得吴秦鼻子有点酸。   “恩公,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吗。”敖棠知道吴秦肯定会回答“很好非常好”之类的话,可他还是想问问看。   “凑合吧。”有他在是一日,他不在也是一日,避开突如其来的惊喜,就算日后遇见猛烈的悲伤,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聚散离合本就是世间常事,若是看得太重,受伤的只会是自己,“你呢,在龙宫里头一定很快活吧,那么多丫鬟小厮绕着你转,还有漂亮姐姐陪在身侧。”   世间团团圆圆的家庭不计其数,对于他们的存在,吴秦向来只有艳羡的份,因为在这世上他已无任何亲眷。   “我也觉得就那样吧,姐姐们还是老样子,一有心事就跑来我这儿诉苦,都是女儿家的争风吃醋,要我说也太小肚鸡肠了点,丫鬟小厮的确多,可都拿我当个宝似的供着,哄着,实在是没甚么意思。”敖棠想说的,其实是跟在吴秦身边的日子,他才觉得欣喜且快乐。   “身在福中不知福。”吴秦又装模作样的翻过一页书,实际上书中所言是何他一点都没去看,目光始终不离瓜龙。   “那恩公有想过我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可敖棠还是想试一试。   他知道万年前自己的所为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吴秦对辞镜的感情,他也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明明知道这个吴秦不喜欢自己,也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他也三番五次劝过自己,情深不寿,那日在竹林里他对辞镜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在这场追逐里,根本就没有敖棠的位置。   可是,喜欢,想念,甚么时候受过理智控制呢。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的想过,有吗?”   吴秦的神情开始虚浮,甚至是有些心不在蔫。他很清晰地听见瓜龙在说完“想过我”之后,心脏猛地跳动,他开始慌了。   多少次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吴秦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却在瓜龙轻易的质问后,感到了无力。   吴秦觉着口干舌燥,那句从肚子里无端冒出来的话,在几番压制后还是从嘴边溜了出来:   “我,想过……”   “咔嚓。”屋内一声熟悉的清脆,那只原本立在木桌上的鸟蛋壳由撕开了一道裂缝,将敖棠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剩得吴秦绝望地坐在竹塌上,心想这千载难逢地好机会还是被这一颗蛋给破坏了,敖棠显然没来得及去听吴秦的话,就已经对着桌上的蛋扑了过去。   蛋壳很快开始四分五裂,伴随着一阵“咔嚓嚓”的声音,一只小雏鸟从蛋里面现身。   “我就说吧!这蛋肯定能孵出来的!”敖棠兴奋得满脸通红,悄咪咪伸出爪子却迟迟不敢触摸。   小雏鸟欣欣然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就是趴在桌前的敖棠,瞧见这家伙头上一对犄角,先是将小脑袋歪向一侧,接着用一种极为清丽的声音问道:“你是我的阿娘吗?”   吴秦差点一个趔趄从塌上滚下来。   这个问题很显然也问住了敖棠,可是他眼瞅着小雏鸟如此孱弱,一对翅膀嫩生生地颤抖着,看得他极为不忍,于是小心翼翼将其捧在手心,柔声道:“我是你阿爹。”   这回,吴秦是真的从竹塌上滚了下来。   小雏鸟再次歪了歪小脑袋,疑惑道:“那我的阿娘呢?”   总不能告诉刚出生的小家伙他的爹娘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吧,敖棠觉得这样的事实对于小雏鸟而言过于残忍,为了将谎言进行到底,敖棠和小雏鸟的目光齐齐转向了摔地上的吴秦。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吴秦差点一口老血给喷了出来,忙笑着摆手道:“千万别误会,我不是……”   “他是你的吴阿爹。”敖棠迅速将吴秦的口堵住,继续道:“我是你的龙阿爹,就是我俩将你给养育出来的。”   小雏鸟看起来有些疑惑,先是盯着地上的吴秦良久,接着又对敖棠道:“龙阿爹,阿娘呢,我肚子好饿。”   说到吃,敖棠颇是开心地咧开了嘴巴,和蔼地问道:“想吃甚么跟阿爹说,阿爹给你做去。”   “虫虫。”小雏鸟趁势瘫倒在吴秦手掌心里,很形象地用翅尖摸了摸小肚皮。   “你等着,阿爹这就给你捉虫子去。”说着,敖棠将掌心的小雏鸟塞进了吴秦怀里,随后风驰电掣般跑出了屋子,剩下瑟瑟发抖的吴秦捧着小雏鸟。   “你,你,你,何方妖孽……”降魔除妖不计其数的上仙吴秦,最终拜倒在了一只刚破壳的小雏鸟身下,从来没有过的惊慌和震惊将他整个笼罩。   “妖孽是甚么东西,可以吃吗?”小雏鸟索性坐在吴秦掌心里,不断地去舔舐自己身上稀少的羽毛。   “别,别废话,快点说,说从哪儿冒出来的。”脑子里一片,以至于吴秦的语言也开始混乱起来,“才出壳就,就会说话了,你,你当我傻,傻瓜么……”   “我也不知道啊,就记得在里面的时候有个声音一直跟我讲,要我去找阿娘阿爹。”舔完了身上毛,小雏鸟转而去舔肚皮上的羽毛,“吴阿爹,傻瓜也可以吃吗?”   一声吴阿爹叫得吴秦后脊梁发亮,忙抓着小雏鸟拔脚就朝山顶跑去。   “李知书!李知书你给我出来!”   日上三竿,师弟李知书睡眼惺忪地打开了房门,但见得他的师兄吴秦甚是惊恐地捧着个小家伙在手心,对着自己狂喊:“这是个甚么玩意儿!”   自小在凤凰族群里长大李知书自然认得小家伙是何物,只是看着师兄神情,像是捧着个□□似的惊恐,不由感到好笑,道:“你从哪儿拾来的小凤凰?”   “不是拾来的……是……孵化出来的?不对,是这家伙自己从壳里跑出来的!”终于勉强理清思绪,吴秦依旧感觉手心里那团毛茸茸就是个即将爆炸的□□。   “是么,那你就好好养吧,这家伙毛色不错,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漂亮的凤凰。”说着,李知书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雏鸟身上抚摸,摸得小雏鸟极为舒服。   “它……它……会说话啊!”吴秦无法接受这只小雏鸟刚破壳便会说上极其顺口的语言。   “师兄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在李知书的印象里,吴秦真的是少有如此崩溃的模样,“凤凰族群里本来就有可以幻化成人形的血脉,你瞧瞧我,那会儿子师父将我从山脚下捡回去,不也是话说得挺溜的么,当然啦,你们人族是不会理解的,像我们这种拥有高贵血统的神兽,一出生便拥有着通灵的本领。”   说着,李知书甚是高傲地将房门给合上,尽管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为甚么刚破壳的小凤凰就会说话。    ☆、第三十九回 虚舟子告知真相   在吴秦的从仙生涯中,他头一次遭受到了如此暴击。   李知书将门给关上以后,吴秦便哆哆嗦嗦捧着这只小雏鸟呆若木鸡。   “吴阿爹,肚子饿了。”小鸟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吴秦掌心,可怜兮兮地叫道。那模样,像极了敖棠要饭吃的神情,因此吴秦大胆推测,会不会这家伙真的是敖棠亲生的?   “你……知道自己是谁么?”吴秦忍不住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小雏鸟将脑袋歪过,郑重其事地说道:“知道,我是龙阿爹吴阿爹生的孩子。”   我没有你这个孩子,吴秦很想将这句脱口而出,可手里的小家伙实在是太弱小了,可怜到吴秦稍稍使劲就能将其给捏死。   “其实吧,那日是敖棠……就是你的龙阿爹将你从丹穴山上带回来的,原先你应该是山上那对凤凰所生的鸟蛋,只不过那对凤凰死了,你的龙阿爹偏偏将你带来我这儿……我这么说你可还懂?”不断地提醒自己要镇定,吴秦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给小雏鸟交代清楚它的身世的。   “懂,龙阿爹将我从丹穴山上带回来的。”   见这小鸟儿思维逻辑还是挺清晰的,吴秦不禁大喜,继续说道:“所以说,你真正的阿爹阿娘是丹穴山上的那对凤凰,懂吗?”   掌心里的小雏鸟眨巴着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吴秦,良久才道:“不是的。”   “甚么不对?”   “龙阿爹才是我真正的阿爹。”   “不,那对凤凰才是你的阿爹阿娘。”   “不,龙阿爹才是我真正的阿爹。”小雏鸟看起来气鼓鼓的。   “不,不,丹穴山上的凤凰……”吴秦话音未落,掌心的小东西便扑棱着翅膀朝吴秦的脸撞过去。   后来,吴秦但凡见到尖嘴类的动物,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   敖棠从半山腰里挖来半桶的蚯蚓悉数被小雏鸟给吃抹了个干净,剩得敖棠心甘情愿地跟着吴秦喝稀粥,还喝得甚是满足。   吴秦觉得这条瓜龙疯了。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源源不断地父爱支撑着敖棠,已经坐在塌上翻了好几个时辰的古籍,说是非要给小鸟起个好听的名儿。   这名儿起得好不好简直关乎日后的命运,就好比敖棠这名儿,他可是自认为是能够玉树临风迷倒万千少女,也因此他的孩儿,一定不能被自己比下去。   于是吴秦被一龙一鸟无情地赶出了暖烟榭,兀自叼了根狗尾巴草郁闷至极地坐在了门帘下。   敖棠原本颇是耐心地为小雏鸟做了个窝,可是小家伙才睡进去就觉着里头的毛刺扎翅膀,气鼓鼓瘫坐在矮桌上,看着敖棠。   这事儿在小龙王眼里简直不是个事儿,他小时候也嫌家里头的床板太硬硌得慌,后来阿爹专门给他寻来了一种极其柔软的水草扑在上头,触感细腻,觉都睡得香喷喷。   美中不足地就是眼下寻不来同样的水草,敖棠将身子弯了下去,看见了坐在门帘下打瞌睡的吴秦。   午后的太阳其实晒得吴秦全身暖融融的,照理将心情也该是如阳光般灿烂的,除了团在自己脑袋上困觉的小雏鸟,他暗自发誓,总有一日,定会将这不要脸的家伙,连同屋里头那个不要脸的瓜龙,一块扒皮抽筋然后扔进锅里红烧了。   “喂,我说头上的,睡够了没,睡够了就赶紧给我下来。”吴秦一手撑住下巴,将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给吐出了出来。   头上的小兔崽子翻了个身,似乎是睡得舒服了,竟然开始哼唧起来。   “我再说一遍,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是再不下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扒光你的毛?”   仅有的那么点忍耐终于被消耗光,吴秦不是那种很随便的神仙,胸襟也没宽广到哪里去,他只是觉着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终于在怒不可揭的下一刻将头上的鸟崽子一把扯下,与此同时,身后帘子也被瓜龙掀开。   “恩公,我想好了!我打算叫它小飞飞,就是飞翔的飞,小飞飞……怎么在你手里。”   大脑内瞬间组织好的语言又瞬间错乱,吴秦一手攥住小飞飞,先是愣了会儿,接着扯出一个极其虚伪的假笑,和颜悦色道:“我……这不是怕小飞飞睡觉着凉么,想着这样裹着它睡会更保暖。”   “可是小飞飞看起来好像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   吴秦当今将手松开,小雏鸟落地,轻巧地跑到了敖棠的脚下。   “龙阿爹,吴阿爹大骗子,他是把从上头硬拽下来的。”   有敖棠撑腰,小飞飞丝毫没有在怕的。   “恩公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敖棠完全不给吴秦解释的机会,双爪往在腰间一叉,摆出一副往日吴秦教训他的模样来,“小飞飞虽说不是咱俩亲生的,可是你瞅瞅,才这么点大的小小鸟,是需要我们当爹的无限关怀与照料。”   吴秦忽然有点晕眩,眼前白花花的那种,当爹,这个他还真没想过。   “我……没想当这个爹……”   “来,握住我的爪。”   没征求吴秦的意见,敖棠便一把将吴秦的手握在爪心,继而声情并茂地歌颂道:“感受到了吗,来自我爪心那滚烫的热度,照顾小飞飞的重任一定非你我莫属,趁着年轻尚健,我们还有时间追赶朝阳,就让我们荡起双桨,一起将理想放飞,将梦想张扬。”   后半段吴秦实在听不下去了,隐约感到山顶上出了些动静,他当机立断抽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山上奔了去。   “龙阿爹,吴阿爹这是同意了吗?”小飞飞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后爪在脖间使劲挠了挠。   “他应该是去吐了。”敖棠一手撑在门框,嗞牙笑道,“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终南山,清霞观。   虚舟子是独自回来的。师妹般若,师弟追风,吴秦并未见到他们的身影。   此番回家,虚舟子看上去忧虑重重,几日下来,像是苍老了许多。   “明日东海婚宴,为师想拜托你代替终南山去一趟。”明知吴秦与辞镜的芥蒂,虚舟子仍执意将这项任务委托给吴秦,其间必然是有甚么难言之隐,“我得带知书出去一趟,追风受了重伤,急需医治。”   “般若呢?”辞镜作为她的小姨,般若没理由不出现这次婚宴上。   “我正要同你说此事,般若在外头遇了点麻烦,赶不回明日的宴席,还劳烦你向辞镜倒个不是。”   “般若她怎么了?”追风不是个惹麻烦的主儿,吴秦不担心他,关键是小师妹般若,肯定这回闯了大祸,不然虚舟子怎么摆出如此着急的神情。   “还有一事,为师也想拜托你。明日东海的宴席上,多多留神龙王家小女儿,灵犀。”虚舟子缓缓走至吴秦身侧,从怀里将那张大红喜帖递出,“其实早该告诉你的,辞镜这回执意嫁进东海,是为了朱颜。万年前她的精魂侥幸从西王母手中逃出,寄生在了那位叫作灵犀的龙女身上。”   说罢,虚舟子拍了拍吴秦的肩膀。   “为师担心辞镜她是想嫁进东海,也好趁机下手。你也清楚,这么些年了,她还是没能忘记朱颜。”   吴秦原地愣住,但听得虚舟一声沉重叹息,“真不知道这孽要作到何时才能结束。”   何时才能结束的,是吴秦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师父的话醍醐灌顶,不仅让吴秦意识到手里这张喜帖的重量,也让他想起那日在东王公墙根下听到的八卦:   “也不过是同她逢场作戏,还不是家父逼我逼得紧,咱们家本来就欠昆仑墟一个恩情,如今就当还了去吧。”   也就是说,这是场毫无感情的亲事。   辞镜她,压根就不喜欢那个东海的龙公子。   半山腰那块石头上的血迹早就被风雨刷洗干净,可发生在那一日的记忆,一直在吴秦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   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想法改变了。   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不再是斑驳在花窗外的遥不可及,而是实实在在来到了吴秦眼前,这次,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将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部问出。   夕阳西下,敖棠见吴秦迟迟没能回来,先是带着小飞飞愉快地奔上了空荡荡的清虚观,站在那道镶嵌着十二道花窗的粉墙下,想起了那日他失手烧了暖烟榭,将观前的银杏树给倒拔了出来。   其实在那之前,敖棠也在后头瞧清了站在墙外的吴秦,看清了他眼里的爱意与隐忍。   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半山腰的竹林里没看见他,敖棠最后来到了清霞观前那十几万的台阶前,终于看见了坐在上头吴秦。   敖棠犹豫了。   “龙阿爹,我们找到吴阿爹啦。”手心里的小飞飞高兴地叫道。   “是啊,找到了。”敖棠两爪轻轻将将小飞飞给护住,站在一片灌木丛里端详着不远处吴秦的神色。   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犯堵,因为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没有中断过,却在此时此刻,敖棠真觉得是心力交瘁。   原来心还真有累的那么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娃儿们,煮龙恢复日更,这章是在大巴车里颠出来的,所以有错别字语句啥的多多见谅,还有就是你们的留言评论是我更新的最大动力啦~ ☆、第四十回 敖棠大闹成婚宴   东海的婚宴果然热闹。   四方神祈,八面仙人,都赶来赴这一场喜宴。   好久不曾喧闹的天界终于迎来了这么一桩喜事,吴秦也许久不曾见过这番嘈杂的场面了。   在暖烟榭里清净惯了,出来碰见这么个聒噪的局面,还挺不习惯的。   “灵犀?恩公你是说我大伯家得那个灵犀是么?”酒席间,敖棠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回着吴秦的话,“见过啊,小时候还在一块玩的,不过恩公你晓得不,这灵犀有个特别神奇的能力,但凡谁的爪子……手被她握住,前后五百年内的事情她都能感应得到,有时候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不过,恩公你怎么突然说起她来了?”敖棠还不清楚发生在东海的事情,自然对吴秦的问题表示疑惑。   “昨日师父同我说,朱颜死后的精魂便是附生在了这位龙女身上。”   敖棠眨巴几下眼睛,表示不懂。   “不知道你可听过几万年发生的一件事,我师父座下的大弟子朱颜私自下凡与一名凡人结合,最后事情败露,遭到了西王母的处决,当时我师父为了保朱颜一命,在最后关头护住了她的精魂,只是后来那缕精魂不见了踪影,这些年,辞镜就是一直在寻找她姐姐朱颜的精魂。”   敖棠迅速地翻了几下白眼,终于在浆糊般的脑子里记起了这件事。   因着当时轰动三界,敖棠在家也有所听闻。   “所以,辞镜这次的成亲,很有可能就是冲着灵犀去的。”吴秦正准备呷下一口酒,顺便瞄眼看向了敖棠的脸色。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在意敖棠得看法,尤其是从师父那里得知了辞镜的事情以后,吴秦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地去做想做的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敖棠就这么来到了他的身边,介入他的日常生活,然后有一日终于发现,居然成了习惯。   从丹穴山上伊始,在到他看见敖棠如此喜爱那只小鸟,吴秦默认了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光。   “你也是的,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就不能相信他们是因为爱情才走到一块的么?”敖棠瘪下嘴,眼珠子滴溜转着将吴秦上下打量着。   他家恩公浑身上下哪里都好,就一点,酸不溜秋的。   于是,敖棠瞧见吴秦将双唇紧抿,也学着他那副瘪嘴的样子,很不是高兴。   “我说的是事实,是有证据的。”吴秦欲再三辩解。   “小王我有证据,上回在兜率宫,你是不是将那贺礼给掉了包?”敖棠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吴秦那点小伎俩,骗不了他的。   “睁着眼睛说瞎话。”为了掩饰极度的心虚,吴秦故意将杯中酒一股脑倒出,然后将酒杯“砰”地一声掷在桌上,松手时已经碎成了四瓣。   敖棠不敢说话了,改为低头专心致志喂小飞飞吃东西。   席间忽然沸腾起来,原来是身着大红喜袍的新娘子与新郎官。   红盖头下的辞镜看不见神情,身旁的新郎敖洲,吴秦倒是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礼乐奏响,坐在偏僻处的敖棠终于见着了阿爹阿娘和他八个姐姐,甚是紧张地将大半身子藏在吴秦身后。   “一拜天地。”红装素裹下的女子身姿依旧那番曼妙,只不过,那抹红艳再也不属于他吴秦的了。   “二拜高堂。”都说神仙好,其实在吴秦看来,为了心中那个无法实现的执念,成魔成仙都一样。   吴秦给自己斟满了酒,一口饮尽。   酒席间,敖棠他娘果不其然将东躲西藏的儿子给认清楚了。   只见敖棠她娘一手指着对面的小胖子,用口型说了句,“找死是吧你。”   敖棠两腿一软,不禁伸出爪子揪住了恩公的衣裳。   “恩公,救,救救我。”   话音刚落,对面横飞来一只竹筷子,本是敖棠他娘准备找着小胖子打的,偏偏技术没练到家,一筷子戳在了吴秦脑门上。   吴秦自认倒霉,将躲在后头的瓜龙给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   “不如就趁着今儿跟你爹娘回去吧。”   “夫妻对拜。”   “恩公啊!”   敖棠一声叫唤,顺便跪了下来,在满堂宾客的目光中,泪流满面。   “你不是同小王说过,要与小王我此生不离不弃共度余生的么!”   吴秦傻了。   “恩公呐,求求你了,不要赶小王我走好不好!你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小王我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呐,就连梦里都是恩公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吴秦心想这家伙哪儿来的这么些成语,最重要的,敖棠这声叫唤,将满堂的宾客吸引过去不说,就连站在前头一对佳偶都循声望过去。   “小王我,是真心,对恩公你的。”   就差脱口而出说出那个字,吴秦羞得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今天哪根筋搭错了。”   “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住口。”敖棠忽然发现,这招比其他的管用多了,早知道他就多喊几嗓子,反正他自个儿早就没脸没皮的了。   酒席又重归先前的热闹,尽管满座宾客都开始小声嘀咕,视线也时不时往吴秦这儿飘,于是后半段的喜酒,吴秦就喝得十分不是滋味了。   倒是敖棠这小子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二般的好,竟然带着小飞飞席卷酒桌上的菜肴,直到悉数吃抹干净,才腆着肚子美滋滋地剔牙。   酒过三巡,宾客们纷纷走动寒暄起来,吴秦也跟着几位老仙友客套几句,重回座位时,瓜龙已经带着小飞飞不知去了何处。   “吴秦。”转过头,是敖棠他娘站在身侧,吴秦先站起来行了个礼。   这位龙夫人是南海家管事的,就生了敖棠这么个儿子。   “东海家的喜事也办过了,我想不多久都会轮到咱们南海。”   吴秦见她只是站着,自然也没重新坐回去,只是轻轻应了声。   “那日我将敖棠托付给你,本是想让你彻底断了他的残念,可照如今这形势,这小子的心横的很。”   吴秦也是没想到,原以为敖棠不过是年少无知,错将些恩情当作感情,只是如今这情势,还真挺让他头疼的。   “你也是上仙,有些事轮不到我这么个女流说话,可这些话,我斗胆当着你的面,告诉你。”   吴秦微微扬了扬嘴角。   “我家棠棠日后可是要继承他父亲的位置的,你也知道他上头八个姐姐,我们到底对他寄予了多少厚望,早知是这番景象,当时我们也就不应该商量将他送去终南山,本想着让他断此念想,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   敖棠他娘这番话说的很有玄机,表面上是在骂自家儿子不成气候,实则是在指责吴秦这些日子里来的骄纵,否则早该当他的面说清楚的话,早就该说出来,也就没有日后那么多是非了。   “你该不会,喜欢我家棠棠?”   片刻的愣怔后,吴秦笑着说:“不会。”   “那就算我们南海求求你,这万年来的纠葛可否当断则断,也好了却我这桩心头事?”   不知道为甚么,吴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最后,他还是淡淡道:“一定。”   一定。   喜宴过后,吴秦携瓜龙回了终南山的暖烟榭,一路上吴秦都在思索该如何同敖棠将这话讲清楚,但说句实话,恐怕有些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白的,不然早在冥府那会儿,这小子就该明白的。   “吴阿爹,你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入夜,孤江边照旧寂静清冷,接着矮桌上的灯火,吴秦在翻看经书。   下头敖棠已经睡得将腿架了上来,小飞飞也从被窝里钻出来,飞到了吴秦的桌前。   吴秦端详鸟儿良久,微微含笑道:“若日后我不在你和他身边,你还能帮忙照看下你家龙阿爹,免得他日后生病?”   “吴阿爹,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小飞飞歪头,显然不懂吴秦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而已。”吹灭灯,吴秦拉下竹窗帘,合上了经书。   其实这些年都他独自走过来的,也无非就是继续这么过下去而已。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心里觉得有点委屈。   或许是瓜龙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提醒了他,过往从没敖棠的出现,日子也是孤独的,可那会儿吴秦觉得自己很自在很快活,而生命里曾经出现过喧嚣之后,他才知道,那种心里填的满满的滋味,真好不过。   吴秦探下身去,看见敖棠紧闭的双眸,砸吧着嘴巴,估计是在梦里遇上什么好吃的了。   他轻轻伸过手,将嘴角的口水给擦去。   东海喜宴龙夫人的一番话不断在耳畔回响,吴秦知道自己大可将他留在身边,可这样,对他不公平。   他要回去继承本该属于他的位子,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扛起他该扛的责任,过他该过的日子。   也许,这回真的是到了告别的时刻了。   他的手,凉凉地搭在敖棠的额头上,极为留恋地抚摸了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瓜龙回来了。。。 ☆、第四十一回 辞镜刺杀露野心   师父虚舟子带着师弟知书离家的第三日。   吴秦习惯待在暖烟榭里清净,也因此那会儿子他还曾听见外头的闲言散语,只是对着敖棠那本无字剑谱研究起来。   “你说当时你将剑谱交出去时,那两只凤凰化作一道光注入进了剑谱里头?”坐在竹榻上将被子裹得严实的吴秦翻了翻那本剑谱,上头依旧什么字也没有。   敖棠点点头。   “那上会泡温泉那会儿,你见到那位老头儿,可否就是传说当中的万剑之祖?”   敖棠摇摇头。   “我哪里晓得,许是一发痴的老头,唬我玩呢。”   敖棠对于剑谱的关心程度,还不如今儿个午饭吃什么来得更上心。   “那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要我发毒誓,千万别将他给供出去。”敖棠唯独对这个印象深刻,因为他跟老头儿保证绝不说出去,不然他家恩公就不得好死。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吴秦觉得奇怪,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胖子,怎么就被万剑之祖给选中作接班的呢。   敖棠将手底下的戏本合上,一手撑着脑袋,斜躺在地铺上,道:“我说该不会恩公你看小王我得了剑谱眼红了吧。”   吴秦扔了本经书下去,得,这些日子敢情跟在他后头什么都没学会,就知道挤兑他吴秦了。   眼下这时节师父又不在家,吴秦倒是想将这条瓜龙打包送走去,无奈家里头没个看门的,吴秦只觉得心里一阵焦躁,感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直到那股不详的气息终于浮现在心头。   上回迦南阙一刀上仙气是吴秦所注入,才得以在丹穴山上找到他,而这回,一直平静无波动的仙气却陡然间在一个地点上消失。   吴秦拾起扇子便打算出门。   “恩公,你去哪儿?”身后是瓜龙的声音。   “我出趟门,很快就回来,你好好在家,知道吗。”   敖棠来不及回他,吴秦的身影已消失在那道门帘外,他略有些担心的摸了摸小飞飞的脑袋。   “小飞飞啊,你跟着你吴阿爹过去看看,看他到底去哪儿了。”   南海,水晶龙宫。   东海龙太子敖洲的长剑被突然上前的一把刀给冲撞开,那一袭白衣的新娘子便顺道一剑刺过去,将敖洲怀里的小龙女灵犀给抢走,于是,她的青锋剑横在了灵犀脖子上,身后一团黑气之下,是迦南的真身。   “那年我的姐姐朱颜,本不该遭受死刑,是你们东海一家子和昆仑墟的西王母商量好,请奏天帝下达死刑,才好用我姐姐精魂,来补你们家小女儿元气大伤的身子。”   青峰剑已经将灵犀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辞镜恨不得现在就将她给千刀万剐,来换她姐姐的复活。   “小镜,纵是你现在将灵犀掳去,你的姐姐也不会复活的。”敖洲手捂着伤口,皱眉道。   “你给我闭嘴!你们,都是你们!你们懂什么,凭什么否定我,我辞镜想做的事那件没有完成过!”   此时女魔头眼里发出的是血一样的红光,在面对大批涌上来的虾兵蟹将,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知道,哪怕九死一生,她也要试一试。   吴秦赶来时,看到的是源源不断地虾兵蟹将将辞镜迦南给围住。   东海家的势力不容小觑,岂会让辞镜就这么带走自家小女儿,更何况这是在海里,辞镜和迦南明显占下风。   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辞镜带着灵犀冲出海面,才看见镇守在海边的天兵天将,老龙王不知何时通报了天庭,竟在海边布下了埋伏。   “给我让道,不然我就让她死在这里!”   吴秦看见满身血痕的辞镜,将手里的青锋剑又刺进灵犀脖子里几分,口气张狂嚣张。   师父果然推测的没错,辞镜这万年来,只做一件事,复活她的姐姐。   吴秦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很陌生,再也不是平日里那位举止落落大方总是笑盈盈的女仙子,她看起来,不过是个堕入魔籍的堕仙。   吴秦如鲠在喉,心里头是说不清的滋味。   就在守在海边的天兵天将迫不得已让出一条道来时,吴秦听见从岸上传来三声洪钟响,   一道紫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来,几乎是以眨眼的功夫便来到辞镜灵犀身后,接着从紫气中走出来的虚舟子一掌便拍在了辞镜背部,辞镜重伤,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直直坠入海中。   吴秦知道是师父来了。   在他即将纵身跳入海里时,袖子被后头狠狠扯了一把,接着面色红润的瓜龙带着小飞飞便出现在吴秦面前。   “恩公,哇塞,好大排场啊。幸亏通知老道长来的及时,不然堂妹现在可是生死未卜了。”   敖棠命小飞飞前去跟踪吴秦,小飞飞回来后只说海边正布下天罗地网,吓得敖棠赶忙上山,恰巧撞见老道长风尘仆仆的回来,将事情原委告知,这才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东海。   没想到晚一步生米就煮成熟饭了。   只是,他家恩公的脸色似乎非常不好。   他将袖子从敖棠爪子里扯出,咬着牙问了句:“是你叫我师父来的?”   虚舟子在天界是何等地位自不消说,最重要的是,在吴秦仅有的几次瞧见师父露一手的场面中,还没见看能活着逃出来的。   照理说,这事与终南山无关,只不过朱颜曾是虚舟子手底下的女徒弟,辞镜是终南山弟子们的小姨,碍在东海的面子,本来这事师父应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没料想他老人家真的出来了,事情是迎刃而解了,可却不是吴秦想要的结果。   在敖棠再次伸出爪子前,吴秦已经纵身跳入了海中。   他要去救辞镜。   虽然他并不赞同辞镜的偏激,可他断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她被天界抓去问斩。   水里下乱作一团,吴秦勉强凭注入在阙一刀上的仙气找到了迦南的方位,却始终见不到辞镜。   他心里面急得要死。   早知道如此,他就该早早劝她的。   吴秦拼命在海水里寻找那抹白色,那抹曾经照亮他生命的白色,那抹只要想起就觉得三千世界齐放光彩的白色,吴秦想过了,他不要否定这份情意,就算它早已被辞镜给否决掉,他也从不后悔,因为那些日子里,快乐满足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现在,他依旧心怀感激。   “辞镜!”   水底的泥沙里一只红珠耳坠,接着吴秦便在一片珊瑚丛里找到了满身是伤的辞镜。   “辞镜,辞镜!”他弯腰将她抱在怀里,擦去不断从她嘴里冒出的血水。   虚舟子这一掌打得着实厉害。   几乎使出了全部功力。   “听得见我说话么?”吴秦心里很没底,终于抱住了她,却是在如此情况下。   “吴秦。”辞镜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你,带我上去。”   “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久。”怀里的她摇头,忽然笑道。   “我好想姐姐,好想好想她。求求你,带我上去,我要去见她。”   “辞镜。”   “求求你,我不要和姐姐分开。”   吴秦看见辞镜嘴角含笑,流下了泪。   他抱着她出了海面。   海边天兵天将的刀剑立马相向,混在里头的敖棠见是吴秦,惊得忙跑上前,挡在了兵将面前,喊道:“看清楚再打啊,这是我恩公,你们可不能乱来啊。”   直到他转头看见吴秦怀里的辞镜,愣在了原地。   在吴秦的勉强扶持下,辞镜略略站直了身子,看向不远处的虚舟子,还有灵犀。   虚舟子只是将怀里的龙女搂得更紧,一副清冷模样。   “虚舟子,说好的只爱姐姐一生一世的呢。”辞镜说着,泪珠儿不断地往下掉。   虚舟子只是将唇抿的更紧。   “那日,是你将姐姐与凡人私通的事情告上了天庭,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姐姐带走,我还以为你的心是铁做的,可行刑那天,你却又偏偏出现替姐姐挡下最后一击,这万年来,你不也是想姐姐想的发疯么。”   辞镜踉跄着朝前几步:“杀了她,姐姐就回来了。”   “辞镜,朱颜她,已经死了。”虚舟子皱眉,最终将话说出口。   “你胡说!就是害死的姐姐!你有罪,你该偿,只有我姐姐是无辜的。”辞镜一手握拳,敲在胸口,硬是敲出几口血来,“虚舟子,杀了她!”   虚舟子没有动身,怀里的灵犀已经哭作一团。   辞镜似乎明白了。   自始自终,只有她一人,还在做着复活姐姐的美梦,而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道长,似乎早就心另有所属了。   她抽出青锋剑,在身后吴秦的大喊中,不顾一切地向虚舟子刺过去。   如若不能和她一起生,那么最后的归宿也是好的。   吴秦的扇子飞出去,挡在了虚舟子的掸尘和辞镜的青锋剑,瞬间扇子撕落成无数块落入海中。   在师父即将推出来的一掌前,他出现在了辞镜面前,一把将其抱住。   辞镜在他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吴秦,谢谢你。”   吴秦感受到辞镜抱住自己身体的双臂,紧接着一个转圈,代替他将虚舟子的最后一掌挨了下去。   因为掌力过于雄厚,吴秦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给冲的后仰,随后便是从海底飞射出来的箭,从海滩边飞射出来的箭。   在师父想要拉自己一把时,吴秦果断拒绝,带着辞镜一块坠入箭海中。   他的心,如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数别掉,咱们稳住,要赢。 ☆、终章   四日后。   孤江水面上轻轻覆上一层薄雪,走在雪地里的鞋尖上也轻轻沾上了些雪粒。   敖棠掀开暖烟榭的帘子,瞧见了坐在竹榻上翻书的他。   “怎么这会儿才来。”他问,口气听上去很是不悦。   “家里头一些事耽搁了,外头又下起雪来。”   敖棠走进,将身上的雪珠子拍落,也挨着床沿坐下,那张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儿露出一个极其开心的笑容。   “吴秦。”敖棠道。   “嗯。”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你将辞镜葬哪儿了?”   他的手一顿,这才抬头看向敖棠。   “半山腰的竹林后头。”   “道长最终还是没肯答应你救她么。”   他默默将书给合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扇子。   就像是无数次他从袖子里掏出扇子要揍敖棠的样子,他将那把扇子递了过去。   孤江水面里忽然窜出来一轮红日,照得雪地里晶亮。   “你的扇子不是被毁了么。”敖棠问。   “这是新做的,送你的。”   敖棠将那扇子铺展开,入眼的先是一片竹林,然后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蹲在石头旁奋力地挖着什么。   刺眼的阳光从那扇窗户里透进来。   敖棠看见地上只有自己的一团合影,目光触及他的脚下,确实空落落的。   “他临走前,特地嘱咐我将这把扇子送给你。”影子淡然道。   “你是,他的影子么。”   “敖棠,他要我跟你说,谢谢你,有你这段日子里,他曾来不觉得孤单。”   一滴,两滴,泪水落在了那扇面上。   敖棠伸出爪子缓缓抚摸在扇面上,像是抚过一片柔软而又甜蜜的回忆。   在太阳完全升上来之前,他走了。   只留下了那把扇子。   那扇子上,还留了一句诗: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龙潭虎穴》关注本文最新章节 - 请百度搜索“魔爪小说阅读器”或登录mozhua8.com下载最新版本